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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2-01大學教授遭解聘只因學生抗議分數太低 校方、教授、學生權益該由誰作主? 636 期

Author 作者 劉雨如/英國諾丁罕大學遺傳學博士。

今(2022)年10月初,《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詳細報導了紐約大學(New York University)有機化學教授瓊斯(Maitland Jones)的不續聘事件。此消息不只震撼了大學校園,更在新聞輿論中引發熱烈的討論。

事件的導火線—分數低不利就讀醫學院

瓊斯曾在普林斯頓大學(Princeton University)任教40 多年,學術研究成果卓著,發表的學術研究文章更多達225 篇。2007 年退休之後,瓊斯在紐約大學以一年一簽的合約方式成為以教學為主的教師,繼續教授有機化學課程。他在有機化學領域中享有盛名,尤其在教學方面更擁有數十年的經驗,還著有厚達1300 頁、影響力極大的《有機化學》(Organic Chemistry)教科書,直至目前為止已經修訂再版五次。除此之外,他更改變了傳統學習有機化學的死記硬背,轉為強調實際解決問題的新教學方法。他也多次獲頒教學獎項,還曾經被選為紐約大學最酷的教授之一。

在瓊斯課堂上,大部分都是未來想要就讀醫學院的大學生。不過美國的學制跟臺灣不太一樣,如果要念醫學院,通常須先取得四年制大學的學士學位才能申請醫學院入學考試(Medical College Admission Test, MCAT)。雖然在美國的大學當中沒有實際設立的醫學院預科(pre-medical),但某些系所的確存在著醫學預科的氛圍,如營養科學、微生物學、醫學研究、物理、化學等科系。因此大多數學生都會申請修習醫學院的必修科目,並且非常努力地爭取高分,以期增加進入醫學院的機會,而有機化學課就是必修課程之一。不過這堂課一直有著大刀(weed-out class)之稱,課程內容相對困難,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拿到滿意的分數,很多學生甚至會在學期中途就退選。換言之,這堂課曾摧毀過許多學生進攻醫學院的夢想;當然相對的,如果能得到好成績,對於進入醫學院絕對是一大加分。

學科分數太低,是誰的錯?

去(2021)年春天,由於學校教學受到嚴重特殊傳染性肺炎(COVID-19)疫情影響,校園裡也開始傳出不一樣的聲音。瓊斯所開設的兩門課程,一門著重在解決問題的方法,另一門則是傳統的授課教學,共有350 位學生修習。兩堂課的學生共享一個社群聊天平臺,在學期結束得知成績之後,不滿意成績的學生們開始在平臺裡集結意見並發動連署,最後有82位學生連署請願書,在今年5月正式上呈校方。

學生們認為瓊斯給的分數太低,無法反映他們為這堂課付出的時間和努力,而且瓊斯將期中考試的次數從三次減為兩次,讓他們平反低分的機會更少了。他們更表示瓊斯甚至不公開考試分數也不提供額外的加分機會,任意移除線上教學的會議連結,即使學生因為染疫而無法上課也不提供補課的資源,態度高傲且苛刻。他們還提及,一門課之所以會有這麼多人退選或是拿到超低分,罔顧學生的學習及健康,正反映了化學系甚至整個學校的失敗。

瓊斯當然提出了反對意見,他說減少考試次數是因為學校安排在六堂課之後就進行第一次考試,那實在太快了。他也沒有刻意不公開考試分數,而是因為完整的分數還需要加上25%的實習及實驗室考試分數;至於線上課程連結,則是教室裡的設備無法拍攝到白板的技術問題造成。他表示雖然有愈來愈多的學生因為想念醫學院而選修他的課,但是學生們在課堂上的專注度卻逐年降低。有些學生根本沒來上課,到了學期中來上課的人數已經降到50%。

瓊斯更表示,為了降低COVID-19疫情帶來的影響,他和其他兩位教授一起拍攝了52 支有機化學課堂的影片,光是他個人就自掏腰包花了超過5000 美元在這些影片上。學校現在也仍然在使用這些資源,不過這些教學資源和課程錄影根本沒幾個人看,每週開放的辦公室相談時間,來的都是成績頂呱呱的學生,而真正需要幫助的學生根本不會來,相當令人氣餒。

那麼校方如何處理呢?校長為了安撫學生情緒,提供只此一次的特例,讓他們有機會可以複查自己的成績,或是退選這一門課,讓分數不會列入最終成績清單中。紐約大學的發言人貝克漢(John Beckman)表示,在學生的課程評估中瓊斯的課程表現非常差,不只在化學系如此,在全校的科學課程中也是最差的。最令人意料之外的是,最終校方竟然直接通知瓊斯,表示來年不會再與他續約。

各方對於學校決議的看法

校方的做法引起了極大的反彈,有學生對於瓊斯被解聘感到震驚,因為連署中並沒有提到這樣的要求,學生們也不覺得有這個可能。瓊斯的教學助理則認為這份連署主要是在抗議考試分數太低,而不是瓊斯真的有不公平的對待他們。幾位對於瓊斯的教學持正面看法的學生表示,聆聽瓊斯教授上課很有啟發性,他很樂於幫助提出問題的學生,只是他也很善於嘲諷那些在這堂課裡不怎麼漂亮的成績單。雖然校方並沒有開除瓊斯教授,只是不再續聘,但也顯示出校方面對學生施加的壓力,反而做出懦弱的作為。

接到校方的不續聘處分之後,瓊斯在再次寫給校方的反駁意見中提到,學生們讀錯考試題目的比例驚人的高,分數低到讓他不得不調整考試難度。但是因為COVID-19 疫情的影響愈來愈大,使得過去兩年學生們的學習狀況一落千丈,可以看到個位數、甚至零分的分數出現。瓊斯認為在疫情的干擾之下,學生們失去的不只是學習品質,而是根本就不知道怎麼學習了。

事實上,2020 年修習有機化學的475 位學生中就有30 位學生聯署向校方要求更多學習上的支持,這樣的情況顯示COVID-19 疫情可能對學生來說真是很大的挑戰,有些人家裡甚至連穩定的網路都沒有。許多學生開始擔憂自己的未來,還有人焦慮到換氣過度。另外還有教師提出線上教學的困難,像是學生在線上考試時更容易作弊,但是當教師因為學生的不當行為而壓低他們的分數時,學生便會抗議這樣的分數無法讓他們進入醫學院。與瓊斯教授共事的化學系教授阿羅拉(Paramjit Arora)更表示,校方很明顯的已經踩到了教授的底線,只想著要取悅學生,這樣他們才會說學校的好話,才會有更多人來這裡念書,學校排名也才會更提升。此外,化學系上20 多位永久職的老師們也提出他們的看法,在寫給校方的聯名信中指出校方這樣的處理是否開了先例,使得未來教師們的教學方法將不再自由,學生們只要連署寫個信,教學嚴格的老師就會被除掉。那些非永久職的老師也會覺得這是殺雞儆猴的做法,開始擔心自己和學校的合約岌岌可危,在設計課程時根本不敢放入比較有挑戰性的內容和考試題目。

瓊斯也相當同意化學系同事們的看法,在這件事發生之後他也收到許多以前學生的來信,對於困難課程的挑戰和他的教學表示感激。他認為有機化學課程必須有一定的難度,才能讓有能力的學生被凸顯出來,否則每個人都拿八九十分,根本也學不到什麼。他說道,他並不想要回工作機會,他已經84歲了,本來就打算要退休,只是不想要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其他人身上;如果可以的話,希望學生有問題可以直接來找他,或是校方可以成為中立第三方,讓大家可以坐下來一起解決問題。

《普林斯頓人日報》(The Daily Princetonian)後續訪問許多修過瓊斯教授課程的學生,得到兩方不一樣的意見。有學生相當贊成校方的做法,認為在瓊斯教授的教學方式下很多學生根本就聽不懂課程內容,而他也無視學生們的學習和吸收的狀況;更由於他的嚴格態度,學生就算有問題也不想問,免得被他無禮的羞辱。有一位之前是足球隊員的學生想要請假去比賽,瓊斯教授卻瞪著他說:「不行,你是來唸書的,不是來踢球的。」不過也有學生認為瓊斯教授的課程雖然難,但是也很棒,他自己奉獻一生在這個領域中,因此才期望學生能有同樣的水準。然而,紐約大學校方則拒絕對針對這件事向媒體表態。

大學教育只注重經費來源嗎?各方需求缺乏溝通橋樑

社會輿論則開始關注大學教育是否一味地朝向經費來源傾倒,只關心大學排行,罔顧教學品質。經營一所大學所費不貲,私立大學更依賴校友及學生家長的捐助,因此相當程度上都會有這方面的考量。雖然公立大學有政府的支持,但也漸漸的出現資金需求,尤其臺灣近年面臨少子化、學費收入逐年減少等問題,很多學校也開始捉襟見肘,近日新上任的臺灣大學校長獲選的優勢之一,便是他出眾的籌募經費能力,可見高等教育的營運在海內外都面臨同樣壓力。

這整件事的矛盾正透露出高等教育模式的典範轉移,從教授設立目標、期望學生達成,到現在以學生為中心,教授從旁提供各種協助的情況。其實校園風氣民主化並不是新鮮事,2005 年出版的《當教授變成學生》(My Freshman Year)就曾經提到以學生為中心的狀況。此書描述時年50 歲的人類學教授,也就是作者本身,化身大一新鮮人在校園裡進行田野調查。即使在教學工作中天天與大學生接觸,但她在深入大學生活之後才深刻體驗到實際與想像的落差。學生其實不只是學生,還有許多人生階段角色的工作與活動。在COVID-19 疫情開始之後,許多學生的心理健康受到極大影響,還要忙於應付課業,大學教師是否應該要適度的調整課程?許多年輕學者苦尋不著教職,被迫成為多校的兼任助理教授,奔波周折之際也無法享有任何退休保障。《兼任下流》(The Adjunct Underclass)這本書就道盡美國大學歪曲的教職生態,然而許多大學仍然為了讓課程看起來更吸引人,重金禮聘知名學府的退休學者來教授基礎課程,在與學生相隔數個世代的狀況下,退休教師如何能與學生順暢溝通,互相體恤?恐怕是強人所難,矛盾油然而生。

如何教學相長、創造雙贏?

現今的大學校園儼然是一個小型民主社會,學生們當然有權利表達感受與想法,但是大學該如何處理浮現出檯面愈來愈多的師生爭議?學生們的力量是否已經凌架在教師之上?校方是否缺乏對教師的保護作為?這些問題似乎都還停留在過去審判制度之下,缺乏多方對談的空間。面對Z 世代的學生,高等教育是否也該重新調整陳規、透明化處理校園內的公共議題,真正了解需求與困難並共同商議改善方法,而非由少數人操持教師的去留作為了結?

在網路資訊方便又全面的現在,有能力的學生們也能夠靈活運用課外學習資源,學習的成效也可能以不同的形式展現出來。尊重學生有不同的學習管道與方式,建立多元化的評量方式,或許也是大學教師們相當重要的課題。當然學生們也有責任,主動將在學習過程中遇上的任何問題與困難提出來,善加利用各種管道與教授或助教求教。相信在多方溝通與調整之後,類似事件發生的頻率可以逐漸減少。

延伸閱讀
Saul, S. (2022, October 3). At N.Y.U., Students Were Failing Organic Chemistry. Who Was to Blame? The New York Times. https://www.nytimes.com/2022/10/03/us/nyuorganic-chemistry-petition.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