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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15憶陳國成教授 484 期

Author 作者 張之傑/科普作家。

今(2022)年3月5日,中華科技史學會例會,由鹿鶴松老師講甲骨文,中興大學昆蟲系楊正澤教授也前來聽講,會後和楊教授談起來,才知道陳國成教授(下稱陳教授)於2020年去世,夫人江瑞湖教授於去(2021)年去世,一些往事不禁湧上心頭,久久不能自已。

3月10日,我將陳教授過世的消息告訴《科學月刊》(下稱科月)董事長劉源俊教授:上週六科史會例會,到會的有位興大昆蟲系教授,談起來才知道陳國成教授於兩年前去世,其妻江瑞湖教授於去年去世。近年經常聽到類似的消息,當真體會到「訪舊半為鬼」的況味。

陳國成對臺灣的科普事業貢獻甚大,包括譯介《時代生活叢書》(Time Life),發行自然雜誌等。如能收集到資料,希望能為陳教授寫篇記念文。

當日收到劉教授的回信:我正在寫〈一位獨行的科學教育家 紀念陳國成教授〉,準備刊於4月號《科技報導》以紀念他逝世兩週年。建議你亦寫一篇,一起刊登。

原來劉教授稍早就知道陳教授於前年4月間過世,正在撰寫紀念文呢!我和陳教授淵源甚深,他過世竟然毫無所悉,不免愧疚。近年閉門讀書、寫作,過著息交絕遊的生活,怎可能知道陳教授已回歸天家?陳教授是虔誠的基督徒。

我知道陳教授其人,大概是高三時,當時讀過他寫的化學參考書,惟記不得書名。後來準備考研究所,曾讀過他的《參考化學》(大中國,1966)。我們高中、大學時,臺灣寫作化學教科書、參考書的學者,可能沒人比陳教授寫得更多、更好。

1970年,科月創刊,我立刻成為訂戶,如饑似渴的攝取新知。1973年從科月獲悉,科學圖書社推出陳教授主編的《生活自然科學叢書》(Life Science Library),第一輯共有六冊:《能量》、《時間》、《心理》、《地球》、《行星》、《輪》,我買了《心理》和《地球》,其他四冊也在圖書館瀏覽過。

1974年秋,我離開國防醫學院(下稱國醫),成為科月的副總編輯,不久就見到了陳教授。那時他40歲出頭,國字臉,髮際線低,臉色有點沉,操一口京片子,說起話來眉飛色舞,極具感染力。當時《生活自然科學叢書》涉及法律糾紛,科月決定停售,陳教授以高亢的語調痛陳《時代生活叢書》的不是,事隔48年,至今仍然記憶猶新。

由於《生活自然科學叢書》銷售暢旺,停售後科月決定自己編一套,也是六冊,我到職時,已落實四冊,還有兩冊正在物色作者,於是自告奮勇負責一冊,利用星期天和國定假日,窮半年之力寫成《生命》(1975年6月出版)。自1966年起,高中生物引進美國BSCS教材,欠缺現代生物學訓練的生物教師可能教不來,《生命》主要是為他們寫的。

《生命》出版後,陳教授來電稱讚,並問我可曾出過其他書?我說有一本翻譯的藏學讀物《世界屋脊》(三信,1971),還有一本大學用書《普通生物學實驗》(大中國,1972)。電話中傳來陳教授熱切的語調:「你有其他書稿嗎?有的話,我來幫你出版。」我說沒有,接著閒話幾句,通話就結束了。

放下電話,猛然想起在國醫時曾跟隨一位老中醫學過約兩個月針灸,當時國醫圖書館有一本以現代醫學研究針灸的英文期刊,還在坊間買到翻印的大陸村醫(赤腳醫生)教材,這些文獻較老中醫教的玄學理論容易親近得多。當時寫了些讀書心得,有一篇曾在科月發表。

陳教授說要為我出書,那就把那些讀書心得整理出來吧。為了湊足篇幅,我也補上解剖和生理;還從好幾本針炙書中,統計出最常用的38個穴位,以及最適合針炙治療的36種病症。書名嘛,只能稱作「淺談針灸」。

當時家兄正在學針灸,預備以針炙師名義移民美國。家兄擅繪畫,書中的穴道圖,請家兄根據大陸村醫的教材描繪。我將整理好的書稿寄給陳教授,過不多久就寄來清樣,他擅自把書名改為《針炙的理論與技術》!

2000 年1 月8 日,科學月刊30 週年紀念會在陽明大學舉行,陳國成從臺中趕來參加。
圖中左起為宓世森、陳國成、王亢沛、李怡嚴、劉廣定、劉源俊、曹亮吉。(劉源俊提供)

這怎麼行!內容那麼粗淺,怎敢妄談理論與技術。我提出抗議,陳教授和我打太極拳,我越說越氣,陳教授卻柔聲的說:之傑兄,就要付印了,已投入那麼多人力物力,您好意思讓我重來嗎?」罷了,只能認了,此書於1976年元月由科學圖書社出版。

所謂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此書由我和家兄署名,後來家兄能夠通過審查,以針炙師名義移民美國,和陳教授擅改書名不無關係,因為和他一起申請的同儕,只有他一人過關。

我於1977年春離開科月,到自然科學文化公司服務。負責人石資民先生原為科月社長,約1976年創立自然科學文化公司。石先生對我說:「總編輯位子空著,希望有一天你能來幫我。」

2010年,科月40週年,好友科月秘書、詩人辛鬱(宓世森)以訪談方式,寫過一本《神奇跑馬燈:科學月刊四十年人‧事流變》(文史哲,2010),他明知故問的問我離開科月的原因,我要他如實地這樣寫:劉源俊不再擔任總編輯,改為輪值制,每三個月換一個婆婆,若干婆婆除了頂著個博士頭銜,哪點能讓我信服?我怎麼幹得下去!

我離開科月的消息傳到陳教授耳中,特地偕夫人辱臨寒舍,說他早就計劃辦一份博物方面的刊物,定名《自然》雜誌,希望我能協助他。他說,原本想自己做,如果自己來做,就會醬在裡面,很多事就不能做了。

辦一份博物刊物正是我的心願,當即說好,隨即問他錢從哪裡來?他說他和江教授生活簡單,薪水可以投進去;他寫的書,和為大中國等出版單位主編的書,有些收入;他出版的書也有些效益,他的一些學生答應出錢出力,有位學生開印刷廠,印刷就更不成問題了。

還沒籌到一筆錢,就敢啟動辦雜誌,浪漫得可愛。我只提出兩點要求:(1)我只幫忙組稿,不能到臺中主持編務;(2)我的所有工作,包括寫稿,都可以是義務的,但約來的稿件多少得付點稿費。陳教授同意了,臨走前江教授送給內人一枚細小的金戒指,這枚小戒指大概還收在內人的保險箱裡。

隔了不久,陳教授約我到臺中看看,做為總編輯,總不能不和自己的工作夥伴見見面吧。來到臺中市國光路255巷1號,五、六位員工正在上班,編輯、業務、印務俱全,這是個很正式的出版建構啊!我知道陳教授熱衷出版,沒想到竟然有這樣的規模。

陳教授有兩塊出版招牌:科學圖書社、讀者文化事業社,難怪要有那麼多專職員工。關於科學圖書社,過去一直以為是科月的,因為《生活自然科學叢書》的版權頁上寫著出版者為「臺北市科學出版事業基金會」,科學圖書社的社址又是科月的地址。我問陳教授,他說關係很複雜,「反正現在和科月無關就是了。」

陳教授介紹編輯黃玉兒、賴秀枝、巨英台、廖秀員,印務毛潤豐等和我認識,大家對我都很友善。談起創刊日期,我說由陳教授決定,陳教授沉思片刻,揚起眉來,斬釘截鐵地說:「10月!」

《自然》雜誌是份月刊,辦一份月刊,一般得有3個月存稿才能啟動。陳教授的目光移向我:「之傑兄,有問題嗎?」他的浪漫和不切實際正合我的胃口,當即大聲應和:「沒問題,就10月吧。」當時年輕,勇於接受挑戰,在陳教授的眾多朋友,和我的眾多朋友協助下,《自然》雜誌於1977年10月創刊。

我負責《自然》雜誌編務,前後約兩年,隨即因投身編纂《環華百科全書》,無力兼顧其他,只好向陳教授請辭。我辭職後,繼續掛名總編輯若干年,所以從版權頁上看不出我是何時求去的。《自然》雜誌每期都有「填字遊戲」和回答讀者提問的「自然信箱」,當刊物上不再有這兩個欄目(特別是填字遊戲),大概就是我離職的時候。

《自然》雜誌為16開本,頁數70∼80頁,每期長短文章計25篇左右。創刊時每期有24頁彩色,後減為16頁,開臺灣科普雜誌彩色化先聲。《自然》雜誌由陳教授一人獨資經營,限於資金,後期時斷時續,1996年終因財力不繼而停刊。

負責《自然》雜誌編務期間,我曾應陳教授和同仁之邀,各下過一次臺中。同仁邀我的那次,主要是希望我能代為向陳教授傳達一些問題。陳教授邀我的那次,值得大書特書。陳教授曾在臺中一中任教,《自然》雜誌的發行人蕭松瑞、社長陳中全、印刷顧問陳吉雄都是他的學生,也都是《自然》雜誌的支持者。我不知陳教授那次約我赴臺中的目的,但親眼見證了感人的師生之情。

到場的陳教授的學生約有五、六位,都是事業有成,在地方上頗有聲望人士,他們希望捐給《自然》雜誌的錢由他們管理,專款專用。陳教授堅持不肯,痛斥學生們不信任他。學生們只好直言,印刷廠已好幾個月拿不到錢,可見已挪為他用。學生們還說,陳教授有理想,但不會做生意,他們是在幫他啊!陳教授仍堅持不依,有位學生甚至落下淚來。

事後我問老友前臺大哲學系教授趙天儀,他也是陳教授任教臺中一中時的學生,為什麼有那麼多學生無條件的支持陳教授?趙天儀說,陳教授教他們時,熱情而有活力,年紀比他們大不了多少,經常和他們談學問、談人生,是影響他們最深,最受他們愛戴的一位老師。《自然》雜誌的編委大多是我找的,陳教授找的編委,最重要的一位是楊平世,他是陳教授夫人的學生,當時是臺大昆蟲所博士生。楊平世又找來臺大植物所的博士生鄭元春,他倆對我的編輯工作——不論是編書還是編雜誌助益甚大。

約1978年,設立自然科學博物館的計畫定案,當時由陳教授任教臺中一中時的學生施啟揚,擔任教育部政務次長,陳教授得到施啟揚的支持,大動作的爭取館長職位。約1978年∼1980年,陳教授常來臺北開會,每次都會約我和楊平世見面,興高彩烈地大談他的抱負。

陳教授以為館長非他莫屬,他有位親戚是建築師,已請他畫出場管設計圖,我和楊平世都看過圖紙;另一位親戚是會計,陳教授讓他辭去現職,準備當他的會計主任。陳教授連我和楊平世的職位都安排好了,楊平世將有博士學位,所以是動物組組長,我沒有博士學位,只能當研究員。

陳教授對我們說,建築的設計費,通常是建築費的1/10,只要讓他的親戚拿出一部份,《自然》雜誌的經費就不再成問題,還可以做更多想做的事。那美好的未來像是已在眼前,言談中露出灼熱而歡悅的神情。

然而最後發表的館長人選是漢寶德,這對陳教授是重大打擊。那天陳教授約我和楊平世見面,他兩眼無神,喃喃自語地說:「漢先生太厲害了,太厲害了。」不過他似乎還沒死心,希望能爭取到建設場館,其他的事由漢寶德來做。

我們心想,漢寶德是建築師,哪會答應。果不其然,過了不久,陳教授對我們說,他和漢寶德談過,漢寶德說,他不會做個半吊子館長。至此陳教授奔走、策劃了一兩年的大計畫,成為一場夢。

爭取自然科學博物館館長失敗,陳教授開始專注他的本職,偶爾見面,仍是滿腔抱負,他特別關注垃圾問題,提出一些很特別的點子。他是興大環工系的創系系主任,後來還與夫人江瑞湖教授共同署名,出版《環境科學概論》(大中國,2000)。

2002∼2004年,我負責科月編務期間,陳教授曾出席過一次編委會,會後我送他去搭捷運,他因膝關節退化,有點步履不穩。2009年底,預備為科月寫篇生肖文〈庚
寅談虎〉(科月2010年2月號),思及《自然》雜誌第二卷有一篇〈廈門獵虎〉,譯自日本學者大島正滿的《動物奇談》,那本書是我在舊書店買的,為了掃圖放在臺中編輯部。我打電話給陳教授,看看能不能找到那本書,如找不到,就寄一本載有那篇〈廈門獵虎〉的刊物給我。

陳教授聽出是我的聲音,十分高興,希望我能到臺中一敘。至於大島正滿的《動物奇談》,他沒印象,可以到他的書庫找找看。2009年12月某日,偕內人南下,陳教授的膝關節退化得更厲害了。他已不再編書,但書庫不知較當年大上多少倍,從層層疊疊的書架中找一本書談何容易?我取出第二卷合訂本,解決了〈庚寅談虎〉的問題。

取了合訂本,由陳教授的公子開車,到大甲的一家餐廳午餐。在座的有陳教授夫婦和他們公子,以及我和內人。席間不知何故談到時局,陳教授的眼睛突然亮起來,說他曾寫信給馬英九,建議聘請宋楚瑜出任行政院長,馬英九未回覆,最近又寫了一次,他說:「如果不回我信,為了國家,我還要寫。」陳教授已上了年紀,但內心還是熱的。

2011年5月,我的健康出過一點狀況,以為人生即將走到盡頭,希望在天黑前能夠多做點事,沒有心緒和老朋友們聯絡,當然也包括陳教授。其實天黑要經過好幾個門檻,我的反應過度了。遽然得知陳教授於兩年前過世,拉雜寫出些往事,如有失誤之處,陳教授地下有知,其知我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