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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15我見我聞:學術倫理面面觀 484 期

Author 作者 陳慶鏗/退休國家講座教授、前長庚醫療財團法人特聘講座教授、前國立中山大學學術副校長。

陽明大學生命科學系教授周成功於《科技報導》第480期「科報40周年」撰文指出:「自我反省及批判的精神,似乎已經從臺灣學術圈內完全消失」。筆者從事生物醫學教研50年,參與學術行政亦35載,深感常與學生及同仁分享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區區八字,正是臺灣目前學術界縮影。人各有志,筆者無意對此現象置評。茲於退休之際,依個人「視有所見,聽有所聞」的心得,回應周教授並就教於學術界朋友。

每隔幾年,國內外學術界會針對一宗違反「學術倫理」事件掀起熱烈討論,浪潮過後,又一切歸於平靜,船過水無痕。其實,學術倫理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常存性課題。大家一般的理解,都著重於抄襲、造假、竄改、一稿多投等明顯違規,而教育部或科技部的應對方法,亦只侷限於舉辦相關課程而已。事實上,學術倫理所牽涉的層面非常廣泛,茲就筆者扮演學術倫理委員會主席、行政主管、期刊主編、計畫審查委員等角色的經驗,針對生物醫學研究提出個人想法。

違反學術倫理後果嚴重,為何還有人觸犯?

觸犯學術倫理,按其嚴重性,可導致已出刊的學術論文被撤銷、經費資助單位停權、受僱單位處分、甚至被法院判刑。對當事人而言,其結果為個人生涯阻斷、名譽喪失。對社會大眾而言,則可能侵蝕大家對學術研究的信心。既然後果如此嚴重,為何還是有人以身試法呢?

《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在2005年12月20日的一篇社論標題已指出:「科學越發展、詐欺越增多,是一個全球的趨勢。」(Global trend:more science, more fraud)。自由作家沙特爾沃思(Marty Shettleworth)2008年於網站Explorable.com的一段話,更具體的一語道出癥結:「我們願意認為科學是美德的堡壘,不會受到科學詐欺的影響。不幸的是,人性主宰了科學,學者也是人,因此亦容易受到貪婪、偏見、錯誤,及欺騙的枷縛」。此等人性弱點按不同的身份或角色,又有不同的呈現方式。

研究生與年輕學者常遭遇的陷阱

研究生以及年輕學者,很容易掉進幾個陷阱,而不得不鋌而走險,觸犯學術倫理。

其一為過度承諾。研究生在攻讀學位時要修課、準備專題討論、繳交報告、撰寫學位論文,還要交朋友,時間使用上已經非常緊湊,假若為了表現,對老師的任何交辦事項都承接下來,往往便力不從心。同理,年輕教授或醫師,除了教學或看診外,尚有研究及服務,每一項目都需要時間。因此,假若超乎負荷,過度承諾主管交辦事項,例如多開課、多看診、多參加委員會,都會削減在研究相關事務的時間。而趕不上進度時,走岔路的念頭便會冒起。

其二為過量研究資源。享有用不完的研究資源是每一個研究生或年輕學者夢寐以求的理想。但是目前臺灣有一個不正常的現象,是個別領導階層的資深學者以其影響力爭取到龐大研究經費,再分攤至其門下年輕教授/醫師及研究生使用,美其名為照顧後輩。問題是當後輩無法消化此等高額經費,並提交與此相符的高品質成果時,造假、抄襲等行為便是解決之道。

其三為「富二代」。筆者觀察,臺灣學術界也有不少「富二代」,通常都是附屬於資源豐富之研究單位的資深博士後研究員。在「大老闆」庇護下,他們不需要執行一般大學內年輕學者的教學研究和服務工作,一旦保護傘消失,為了生存亦只有踏上不歸路。其四為不良研究傳統的薰陶。指導教授的研究態度,在在影響其門下研究生或年輕學者。假若一個研究團隊的「傳統」包括散漫研究記錄、不良實驗操守、成果參差不齊或內部不和,以及老師忽略及時督導或甚至本身樂於造假或竄改結果,其下一代「遺傳」到此習慣的機會相對偏高。

其五為誇大個人成就。根據筆者經驗,研究生或年輕學者若是口中經常掛著:「我在哈佛的實驗室」(其實只是哈佛過客);「我念博士學位時的獨立研究」(其實後盾是老闆的理念構思、經費、人脈);「我的團隊」(其實是老闆的團隊)等,觸犯學術倫理機會比一般人高。

影響後輩甚鉅的資深學者心態

資深學者面對研究的心態,諸如所關心的是門生或是自己的生涯、扮演的角色是老闆或是導師,追求的是個人榮耀或是導生的成就,都會對其門下學生及年輕學者影響甚鉅。以下是幾個可能會造成問題的心態。

其一、心存定見、唯我獨尊。

學術地位崇高的學者,通常在其研究領域中都已經建立獨特的理論及學說。因此做為他們的後輩,假若研究與此等立論不吻合時,開明的學者會欣然接受新的挑戰,但是面對堅持己見的學者,年輕人不難會考慮修改結果,以免被視為異類。同理,為了讓老闆保持世界或亞洲領先紀錄,年輕醫師於招募受試者參加臨床試驗時,也很容易只納入一定成功的個案。

其二、放牛吃草、好高騖遠。

鼓勵年輕人獨立作業、尋找新的研究方向,或是學習新的研究技術,立意甚佳。但是假若賦予他們太多自主空間,或是放任他們踏進完全陌生的科學領域,卻不用心適時督導與討論,於不嚴謹評估數據情形下發表「領先世界的嶄新成果」,後果可能不堪設想。

其三、三千寵愛於一身。

與放牛吃草相反,對門生過度保護,無論整理數據、製作圖表、撰寫論文、回覆審查意見及修改論文,均由指導教授一手包辦。在這種環境訓練出來的年輕學者,可能有漂亮的發表紀錄,但是到獨當一面時,為了掩飾自己的無能,也只能走上造假、抄襲一途。

其四、缺乏責任歸屬承擔。

放眼中外,每當違反學術倫理事件出現時,相關的「大老闆」最常見的反應都是「此事與我何關」,「痛心所託非人」。針對這種反應,《自然》(Nature)2007年11月1日社論以〈是誰的責任?〉(Who is accountable?)為題指出,「假若在研究詐欺案件發生時,相關負責人名譽能夠被大幅度毀損的話,相信研究者會對自己團隊發表的成果加倍小心」。換句話說,資深教授應負最大責任。筆者對此說法深表認同,原因是研究生或年輕學者都是導生,因此「大老闆」有責任督導他們如何評估原始數據的正確性與真實性,並且親自參與詮釋數據的實驗意義。一個發表造假、竄改或抄襲論文的團隊,代表主事者的不勝任。

各機構主管的心態

在競爭激烈的學術界,為了機構的聲譽,一般的主管都以研究成果為公關工具,因此會沉迷於發表論文的數目、影響因子(impact factor)、H指數(H-index)、獎項與學術榮耀等。於此前提下,針對違反學術倫理事件所採取的態度往往是保護機構和保護「天皇巨星」,懲罰吹哨者,甚至干涉研究倫理委員會作業。

同理,在保持國際競爭力大前提下,相關經費資助單位/政府主管單位也往往盡力保護代表性大學、研究單位或醫院,保護「天皇巨星」和懲罰吹哨者。

審查委員會的建議或要求

從事生物醫學研究,學者在獲取到經費資助前,通常都要通過幾個審查委員會的關卡。在此過程中,假若為了滿足人體試驗委員會、實驗動物委員會,或研究計畫審查委員會評審委員,而提出不合理或不可行的建議或要求,申請人可能會掉進違反倫理的陷阱。

影響因子越高,撤稿比例越高?

臺灣學術界有個風氣,是以論文發表之期刊的影響因子高低來衡量其學術輕重。孰是孰非,筆者不予置評。值得一提的是,早在2011年范恩(Ferric Fang)與卡薩德瓦爾(Arturo Casadevall) 即創造了撤稿指數(retraction index),發現此指數與影響因子呈現正線性關係,在臺灣最受推崇的學術期刊均榜上有名。

結語

生物醫學研究,跟任何一門研究一樣,並沒有捷徑,獲得優良的研究成果,必須經過努力與犧牲。不論是對年輕或資深學者來說,違反研究倫理對學術生涯都是一個致命傷。筆者半個世紀的教學、研究、行政經驗,得到的心得是身份地位、學問、修養三者並不相通,唯有同時具有學問與修養,學者方可由學養昇華至氣度與風骨,到此境界,研究倫理便是治學之本,何來違規之理。

 

參考文獻
Ferric C. Fang and Arturo Casadevall, Retracted science and the retraction index, Infection and immunity, Volume 79, Issue 10, Pages 3855-3859,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