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專區

2021-11-30香氣採集者 624 期

Author 作者 多明尼克.侯柯(Dominique Roques)

來自四方的花中之后──波斯、印度、土耳其、摩洛哥的玫瑰

波斯人深愛玫瑰,一千多年來,玫瑰一直是波斯歷史與文化的一部份,也深植人民內心。我首先來到玫瑰的搖籃設拉子向其致敬,設拉子是玫瑰和夜鶯之城,向來同時出現在波斯詩詞中。後來在匯集世界所有辛香料的伊斯法罕(Ispahan)市集中,我找到乾燥的玫瑰花苞,顏色深濃接近紫色,融合著花朵與乾草的氣味。商家也販售多種傳統瓶裝或玻璃瓶裝的玫瑰水,貼上各色標籤爭奇鬥豔。在伊朗製造玫瑰水的首府加姆薩爾(Qamsar),我見到數十位樸實的生產者,他們在就自家前院以簡陋的銅製小型蒸餾壺蒸餾花朵。玫瑰水的配方古老且單純:混合鮮花和水煮至沸騰,冷凝流經冷水而取得的蒸汽即可。蒸汽捕捉水溶性的玫瑰精華,使收集到的水芳香馥郁。圓滾滾玻璃瓶的壺嘴上,有時會漂浮薄薄一層金色不溶於水的精華,是高品質的象徵。伊斯蘭文化中,玫瑰水無所不在,是淨化的泉源,用於清洗雙手,也會澆淋在房屋或清真寺的牆面。在伊朗,玫瑰水是日常生活的一部份。

我越過伊朗高原,這是一片風積而成的礦物之海,遙遠的彼方是一道道藍色山峰,種滿開心果樹、石榴果園,以及緊鄰棗樹的泥磚村莊。從北到南,玫瑰種植令我驚豔不已,宛如沙漠中綴以鮮花的綠色緞帶,高海拔與乾燥氣候令花朵色澤更加飽和。種植在超過兩千公尺的高山上,玫瑰植株的莖部生滿花苞,在高海拔的風中寂靜地搖動。

沙漠小徑的盡頭是片漫漫荒漠,我在類似綠洲的地方遇見了玫瑰種植者。晚上在營火旁啜飲著茶,我意識到,除了茶壺旁的小收音機,這地方從沙漠商隊以來幾乎沒有改變。劈啪作響的火堆旁,棗樹上有一隻鳥開始婉約啼叫,顯然那是隻「bolbol」,也就是夜鶯。超過千年前,夜鶯在波斯各地的花園邊鳴唱,芬芳的純露在這片土地的血脈中緩緩流動。

一段美麗的故事描述玫瑰精油的誕生,四百年前,玫瑰精油加入香水世界。一六一一年,在印度北部的阿格拉(Agra),蒙兀兒皇帝賈漢吉爾(Jahângîr)慶祝與美麗又充滿智慧的波斯女子努爾.賈漢(Nûr Jahân)成婚。努爾公主聽從母親的提醒,在為宴會賓客準備的熱玫瑰水池表面注意到一層金色的油,因此發現了玫瑰精油。她將珍貴的精油獻給丈夫,丈夫寫下:「這種香水氣味濃郁,只要在掌心一滴,就能滿室生香,彷彿無數花苞同時綻放。沒有任何香氣能與之匹敵,玫瑰能夠撫慰人心,重振心靈元氣。」

距離阿格拉和泰姬瑪哈陵三小時的路程外,我在一座除了幾顆電燈泡,似乎從蒙兀兒王朝時期就沒有改變過的蒸餾廠中,尋找玫瑰精油的蛛絲馬跡。這座泥磚建造的大型農莊裡,人人身著纏腰布和頭巾,赤腳工作,一位蒸餾工人跪在銅製大槽上,正用手捏緊作為蒸餾壺接合處的黏土條。竹管以繩索編織連結,紋理繁複,簡直是藝術品。精油匯流到精心打造的銅壺中,存放在清涼的黏土牆造的房間。他們將乾燥牛糞,丟入蒸餾壺下的火焰裡作為燃料。這些與泰姬瑪哈陵同時期建造的蒸餾廠,帶有某種近乎玄祕的莊嚴感。火焰彷彿向玫瑰精油的發現者賈漢吉爾與努爾.賈漢,獻上肅穆的敬意。

在土耳其,我負責看顧一間生產玫瑰萃取物的工廠好幾年。厄斯帕爾塔市區(Isparta)周邊有五十座村莊,三〇年代起穩定生產全國香水用玫瑰。土耳其人耗費近五十年,才重獲那些讓因鄂圖曼帝國在保加利亞獨立後失去的玫瑰,保加利亞曾是蘇最鍾愛的玫瑰之地。我還記得阿赫麥德(Ahmed),他是我們在河谷地區偏遠村落的玫瑰中間人。山坡上精心照料的玫瑰植株地塊,彷彿掛在麥田和杏桃樹間的織毯。胡桃樹旁的農家房舍以石頭和木造夾泥築起,女人們編織、下田,男人們在咖啡館裡談天說地、悠閒抽菸,喝茶玩骰子。阿赫麥德的倉庫是以藍色石灰漆粉刷的小空間,有一張桌子和一支秤。牆上掛著土耳其國父穆斯塔法.凱末爾.阿塔圖克(Mustafa Kemal Atatürk)的褐色肖像,頭戴羊皮高帽,淡色的眼珠銳利如狼,他在二〇年代於厄斯帕爾塔建立大型合作社和蒸餾廠,才再度帶動玫瑰產業。阿赫麥德邀請我到他的木板露台上共進午餐,並為我介紹他最小的女兒。桑古兒(Songül)應該有十歲了,名字意思是「新生的玫瑰」。她的眼神堅定,我明白她體現了土耳其人延續往昔蘇丹刻意耕耘庭園的決心,以及鄂圖曼人在這片土地上蒸餾這些「花中之后」的驕傲。

摩洛哥南方,在設拉子的另一頭,面對阿特拉斯山脈,大馬士革玫瑰每年四月盛開。已經沒有人知道這些玫瑰來到此地的年代和原因,並在此繁茂興盛。三〇年代末,法國殖民者於斯拉奈格堡(El Kelaâ)村鎮建立兩座花朵萃取工廠。他們發現,農民在作物周圍種植玫瑰當作圍籬,還會摘取花苞,乾燥後用於漢娜彩繪。這些沙漠中的工廠雄偉壯麗,因而保留下來,靜靜坐在碎石和沙塵上,安身於龐然的防禦沙堡「ksar」內:後者是圍繞工廠建物的巨大天井,牆頂帶有垛口和角樓。

從此處可望見阿特拉斯山的美景,從工廠俯瞰整片蓊鬱的作物,低處有河水流過。數年間,我曾造訪此地監督我們工廠的農田,那段體驗宛如潛進光陰之河,停留期間幾近虛實難分。萃取機在工作間,巨大的黑色鑄鐵轉輪形似大型洗衣機。工廠建造五十年後,一切仍保留原狀,重油加熱的大鍋爐有如巨型保險箱。舊式採購花朵和生產的手寫記錄,瓶身上不復存在的公司名稱,以及當年的傢俱,氣氛依舊停留在五〇年代。

我們離開工廠,準備前往玫瑰藩籬時,谷地的兩條河流沿岸都是花園,就像沙漠裡最奢侈華麗的鑲嵌畫。隨著季節更迭,河水經過小運河,流入小面積的豆田,周圍滿是玫瑰和果樹。大清早,身穿柏柏服、以披肩和帽子遮蔽臉部防曬的年輕女孩,挽著花籃,沿玫瑰藩籬移動,並靜悄悄地採摘看似野生的玫瑰花。這片田野中,不時可看見矗立的沙堡輪廓,這些堡壘過去是傍水而建的。紅土或黃土建造的沙堡是沙漠的建築,在陽光下令人心醉神迷,但全都荒廢了。若屋頂破損,沙堡就會在雨中逐漸崩塌。感傷的景色,一如仍屹立在伊甸園般飄渺景致中的廢墟,泥土和麥桿也不情願地逐漸崩解,只有鳥鳴和淙淙水聲會攪動這份寧靜。清風吹過柳條間,路過的孩童推著前方的牛隻,年長的女性跟在後方,頭上頂著一大包紫苜蓿,年輕女孩則離開田野,帶著採下的玫瑰花前往秤重站。

偶爾我會想,大馬士革玫瑰曾經在這片絕美的綠洲逗留,然後才抵達保加利亞,成為該國的象徵。


書名│《香氣採集者》
作者│多明尼克.侯柯 (Dominique Roques)
出版社│積木文化
出版日期│ 2021 年10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