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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15瘟疫下的醫學研究-是新聞下的產物,還是造福人群的良方? 466 期

Author 作者 賴昭正/前清華大學化學系教授、系主任、所長;合創《科學月刊》。
經過幾萬年的進化,人類成了地球上的萬物之靈,建立了「人定勝天」的自信。然而,這次2019冠狀病毒疾病(COVID-19)的瘟疫爆發,相信會讓很多人重新思考著這個問題,小,竟然會被一個「不倫不類」病毒搞到天翻地覆:去、有錢但買不到東西、沒有床位,甚至⋯⋯看病毒的臉色。

事實上,不只人們的日常生活發生極大的改變,整個醫學研究與發表方式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過去,一篇論文從白紙黑字的書寫打字,到郵政投稿、審查、發表最快也大約半年的時間。現在,雖然有電腦的幫助和網絡的快速通訊,一篇論文從書寫到發表,大概也還需要三個月的時間。可是年初的疫情爆發後,世界各地的醫學研究不但加碼,科學家們也採用了一種全新的傳播信息方法,希望能快速地瞭解和控制這致命疾病。

預印本的出現,對大眾是福是禍?

在七、八〇年代,論文預印本(preprint)大都只送給有來往的同行朋友預覽;現在面對醫療緊迫的需求,預印本服務器(preprint server)的使用迅速普及,讓科學家得以在未經審查和長期評估前,於網路上快速地與大眾分享他們的初步發現。根據美國東北大學(Northeastern University)教授新聞學的巴賈克(Aleszu Bajak)和浩威(Jeff Howe)於今(2020)年5月14日的分析,自1月以來,已出現了3500多篇與COVID-19相關的預印本論文;相比之下,2003年SARS大流行期間僅有29篇這樣的研究報告。對科學家來說,他們都知道預印本論文是臨時性的,可隨時修改;但新聞媒體卻迫不及待地大做文章(尤其當資料出自享有盛名的大學時),或斷章取義製造危言聳聽的新聞以增加銷路。

這種新的溝通模式,觸動了科學完整性的核心。批評者擔心,即使是享有盛名的學者以及最挑剔的期刊,因為面臨著迅速傳播新科學報告的壓力,長期存在的嚴謹標準也正受到侵蝕與考驗。對廣大的民眾來說,這種可能朝令夕改的研究,常令他們不知所措,對科學家的研究失去信心。


【筆者按:我在〈要被接受,需有不被合理質疑的證據/從科學與蔡博士學位事件討論起〉(《科技報導》,第458期,2020年2月)一文裡提到過去一向非常敬重象牙堂的學府;但在許多文章裡,已經慢慢顯示出對現在學府的失望!筆者在文中指出,因在〈一手遮天的高科技大騙案:Theranos之興衰〉(《泛科學》,2018/10/31)案裡所扮演的角色,筆者對分置於美國東西兩岸之家喻戶曉的兩大世界名校⎯⎯哈佛大學及史丹佛大學⎯⎯已略有微詞。現在就讓我們在這裡看看這兩所名校的教授在這次瘟疫中,能不追求時髦、不為利誘、只求真理地保持學術研究的獨立與嚴謹嗎?】

史丹佛大學備受質疑的流行病學研究

研究,究竟為何而做?

今年4月14日,美國史丹佛大學(Stanford University)教授巴塔查里亞(Jayanta Bhattacharya)、約阿尼迪斯(John Ioannidis)和本達維德(Eran Bendavid)等人與研究團隊在沒有同行審查的medRxiv(The Preprint Server for Health Science)網站上發表一份研究初稿,當中提到,美國聖塔克拉拉郡(Santa Clara County)的病毒流行率比「公認」的高出50∼85倍。這是美國在該類型研究中首次令人震驚的報導,它意味著當地死亡率比醫學家所公認的要低得多。
 
該研究一上線,立即引起其他專家的強烈批評,懷疑此一研究是為了支持團隊早有的結論。例如在研究人員開始收集數據之前,就公開質疑了「沒必要外出就留在家中」的美國政府政策:兩位主要作者巴塔查里亞和本達維德早在3月24日就於《華爾街日報》(The Wall Street Journal)發表一篇題為〈冠狀病毒是否像他們所說的那樣致命〉(Is the Coronavirus as Deadly as They Say?)的社論。另一作者約阿尼迪斯又於5月13日在medRxiv發表了另一篇具挑釁意味的文章,認為如果COVID-19的致命性降低,廣泛地限制人民活動「可能完全不合理」。

令人匪夷所思的
研究內幕與團隊組成

事實上,他們的統計研究方法也充滿問題。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統計學家費希恩(Will Fithian)表示,他們不但未能描述關鍵計算,並至少犯了五個重大錯誤,且誤讀測試盒的製造商說明書。儘管費希恩和其他專家在研究發布後兩天內提醒團隊注意錯誤,研究人員仍在全國性媒體中推廣他們的發現。

在一開始就沒有透露他在這項研究中的角色的同時,另一合著者博根(Andrew Bogan)在《華爾街日報》上也發表了一篇專欄文章,問:「如果政策制定者從一開始就意識到COVID-19的死亡人數將接近季節性流感⋯⋯他們是否會冒著數千萬人丟失工作和生計的風險?」史丹佛大學醫學和科學倫理學專家格里利(Hank Greely)則說:「他們將研究武器化以達到(黨派鬥爭的)政治目的,這做法一定會扭曲研究。」儘管他們於4月30日進行了修改和重新發布,解決了許多問題並調整了感染率的估計,但外界專家認為研究缺陷仍然存在。


此後,又有人對該研究項目的動機與資金提出了疑問。博根雖在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獲得生物物理學博士學位後,曾在高等學府及大公司做過六年多的研究,發表了六篇論文,但已離開科學20年,現在是一全球股票基金經理,他怎麼又做起學術研究呢?(註一)此外,捷藍航空(Jet Blue)創始人內勒曼(David Neeleman)的角色也令人懷疑,他直言不諱地公開贊成取消「留在家中」的限制,也承認諮詢該研究團隊;據美國新聞網站BuzzFeed報導,他還捐款5000美元給團隊。此外,BuzzFeed也獲悉更令人震撼的消息:有匿名舉報人向史丹佛大學投訴,指控負責執行化驗的微生物學家助理教授王泰亞(Taia Wang,音譯)拒絕掛名作者,並寫道她不信任他們的測試。史丹佛大學病理學家博伊德(Scott Boyd)也測試了他們的樣本,然後與他們的工作「保持距離」。

該小組堅決捍衛自己的研究,稱該研究是根據良好的研究態度及大學政策,經批准後進行的,且為解決批評,他們已大幅修改了預印本。巴塔查里亞說:「我瞭解大學正在調查媒體上的一些指控,我預測這項研究能夠得到充分的支持。」史丹佛大學謂正在審查研究小組的工作,並堅稱「史丹佛大學醫學研究的完整性是我們使命的核心。」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蓋爾曼(Andrew Gelman)預測,因為人們會記住史丹佛大學曾大肆宣傳存在問題的研究,它的聲譽將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並稱「史丹佛大學的下一次研究,能向信譽銀行借的貸款將會減少一些。」

哈佛大學亦使用
未確認用途的數據進行研究

數據庫資料分析,幾分可信?

5月22日,由哈佛醫學院醫學教授、波士頓布萊根婦女醫院心臟與血管中心的醫學主任梅赫拉(Mandeep Mehra)博士領導的團隊,在《刺胳針》(The Lancet)期刊上發表了一篇改變冠狀病毒大流行研究過程的論文。該論文聲稱,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吹捧的抗瘧藥不但不能治療COVID-19,反而可能引起心臟問題,增加死亡風險。這項研究規模巨大,使用很少專家聽過的Surgisphere公司所提供的龐大數據庫,資料來自世界各地671家醫院及96000名病患者。此文一發表後,世界衛生組織(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WHO)立即呼籲全球研究機構暫停進行羥氯奎寧(hydroxychloroquine)的臨床試驗,讓調查人員先確認其安全性。

但幾乎就在論文發表的同時,批評者很快地指出這項研究中的異常現象,如數據裡包括了大量COVID-19疫情剛爆發時的病例,有一些甚至來自幾乎沒有任何醫院擁有電子健康紀錄的非洲;在同行審查過程中,這些錯誤都應該很容易被發現。當期刊也注意到這些研究的問題後,WHO立即又宣布恢復對這些藥物的試驗。6月4日,《刺胳針》應研究作者的要求,撤回這一篇研究論文,並向讀者道歉,也發表聲明指出,該研究之所以被撤消,是因為Surgisphere公司與客戶所在地的數百家醫院簽訂了合同協議,必須保密,因此無法向任何人顯示其註冊表中的原始數據。

從每一次的反省走出更謹慎的道路

梅赫拉則解釋,他之所以參與該項目,是因為他認為在瘟疫大流行期間需要為科學做出貢獻。他在《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發表的聲明中說:「對於我來說,現在很清楚,為了希望在迫切需要的時候做出貢獻,因此沒有花足夠的工作來確保數據源是否適合這個研究使用。⋯⋯為此,我對所有直接或間接造成的傷害感到非常抱歉。」

事實上,梅赫拉的同事、哈佛大學傑出服務教授弗利爾(Jeffrey Flier)在2015年就犯了類似的錯誤:在擔任哈佛醫學院院長期間,沒經深入調查就邀請Theranos公司創辦人福爾摩斯(Elizabeth Holmes)任哈佛醫學院院士委員會的成員。去年8月12日,弗利爾在國際醫生和衛生保健專業人員閱讀之《英國醫學期刊觀點》(BMJ Opinion)發表了一篇題為〈福爾摩斯和哈佛醫學院院士⎯⎯一個警示的故事〉(Jeffrey Flier: Elizabeth Holmes and Harvard Medical School Board of Fellows—a cautionary tale)的文章,當中指出:「我們一直在尋找可以增加小組價值的新成員⋯⋯。那麼我從參與Theranos公司中學到了什麼? 即使是像哈佛醫學院院士委員會這類無實權的委員會,(在找會員的時候)也需要更盡職的調查。」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顯然梅赫拉沒看到這篇文章,否則他的研究涉及成千上萬人的生命,能不更如履薄冰、更小心翼翼嗎?

結論

數以百萬計的生命,正等待著科學家們去拯救。研究論文未經審查地快速自由流動,究竟真能為公眾提供了良好的服務,還是可能危險誤導大眾?套一句加拿大麥吉爾大學(McGill University)生物醫學倫理學家金梅爾曼(Jonathan Kimmelma)曾說過的話:「在全球大流行已經奪走了33.5萬多人(現已超過100萬人)的生命時(註六),雖然嚴格的研究標準似乎是一種奢侈;但是現在,做好工作事實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還重要!」

筆者後記

在〈人體太複雜了〉(《泛科學》,2015年11月11日)一文裡,筆者提到了因全世界沒有兩個人具有完全一樣的生理與心理構造,故醫學研究不能像物理一樣,隔絕不必要的各種外在因素,來單獨探討某一因素對身體影響的直接因果關係。基於此因,有關人體身體的研究幾乎都是使用統計方法的,但統計時常參雜著研究者不自覺或有意的偏見、 取樣與數據的操作、研究經費來源的回報等等因素。在〈統計的魔術〉(《科學月刊》,第540期,2014年10月)一文裡,筆者則討論了一篇有意誤導結論的研究論文,如何造成一系列健康與社會問題!因此筆者建議不要盲目地相信使用統計的研究報告。本文再次闡証了此一結論!跳過同行評審過程之預印本服務網站的出現,加上科研人員趨之若鶩,看來我們必須更加要小心謹慎了!
 
大學似乎已跳出早期之「象牙堂」的陰影,均想在此次瘟疫中盡最大可能做科學,挽救生命,只是他們似乎操之過急(註二),反而錯誤百出,害人害己。筆者在「要被接受,需有不被合理質疑的證據⎯從科學與蔡博士學位事件討論起」一文裡,除了對哈佛大學及史丹佛大學略有微詞外,事實上對英國倫敦政經學院(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 and Politics, LSE)也有所猜忌。但那時因為證據不足,筆者特別註明「只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臆測」。沒想到該文章發表後,竟受到「街頭藝人」彭文正教授的青睞;他指出去年10月8日的LSE新聞稿,雖然出現在官方網站,但決不是官方的聲明(註三)!事實上到現在為止,儘管許多人質疑台灣總統蔡英文是不是真地有博士學位,LSE還是三緘其口(註四)!這實在令人不解,違反了日常生活的邏輯!高等學府追求的是真理,是混濁社會的明燈!LSE這種表現,能不讓人對高等學府再次感到失望嗎(註五)?


【註解】
 
(註一)無獨有偶,台灣也發生這種現象:在離開學術界25年後,現年55歲的前行政院副院長陳其邁在公務繁忙的行政院政務中,也抽出寶貴的時間做研究,與12名官員、專家、及學者共同完成「如何遏止與鑽石公主號乘客接觸的62萬7386名台灣人感染2019冠狀病毒:大數據分析」論文,以「通常都是動手實際做研究及撰寫論文」的第一作者身分在「醫學網路研究期刊(Journal of Medical Internet Research)」上發表。
 
(註二)事實上當然還有其他不為人道的動機如爭取第1名發現者的頭銜、研究經費、知名度等等。
 
(註三)該網站的「使用須知(Terms of Use)」明顯地註明「儘管LSE竭盡全力確保網站內容的準確性,但LSE在任何特定時間點都不對所有內容的準確性承擔責任。」
 
(註四)但在某些地方很明顯地暗示蔡英文沒有LSE博士學位,例如在恭賀蔡英文當選連任的網頁上寫道「Former LSE PhD Law student Dr Tsai Ing-wen was re-elected for a second term ......」。在學校讀學位只有兩種情行會發生:沒有拿到學位就離開,那就是「前」(former)學生;如果拿到博士學位,那就「永遠」是該校的博士!不再是「前」xx了!
 
(註五)看來筆者並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該文中筆者又提到了另外一個可能可以支持蔡英文博士學位的「證據」,那就是去年9月4日蔡英文委任律師控告賀德芬及林環牆涉嫌妨害名譽(後來又加告了彭文正);可是一年多快過去了,儘管被告彭文正曾親上法庭要求開庭,到現在法庭還是沒有任何動作!本人都不在意,任何人想幫忙都無能為力了(請注意:該文主旨並不是在列舉值得質疑的「證據」)!
 
(註六)8月中旬已超過2000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