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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01有核酸修復 才能生生不息 552 期

Author 作者 方偉宏/曾為得主莫德里奇指導的博士生,現任臺大醫技系副教授。




生命一代一代的延續,細胞不斷的被複製,主導所有生命本質的遺傳物質去氧核糖核酸(DNA),在生物體內已流傳了億萬年,這些遺傳物質時時刻刻受到環境因子的攻擊破壞,但它們奇蹟似的仍然歷久彌新。

獲得2015年諾貝爾化學獎的林達爾(Tomas Lindahl)、桑賈爾(Aziz Sancar)及莫德里奇(Paul Modrich)就是投身研究細胞如何修復核酸結構以確保正確的遺傳訊息。三位學者分別研究拼湊出幾個與人類相關的核酸修復系統。

我們的生命從單一細胞的受精卵開始,到胎兒、嬰兒,最後長大成人,形成上兆個細胞,期間共有上兆個細胞分裂的事件,核酸也經過了同樣次數的複製,神奇的是,這些分裂出來的細胞中,遺傳物質的組成與最初的受精卵極為相似!這就是生命物質所顯示出來最偉大的一面,因為所有的化學反應都有隨機錯誤的先天缺陷,再加上生物體的DNA 隨時隨地都會受到放射性及化學性的傷害。

核酸經年累月之中不會變成一團混亂,而能維持令人訝異的完整度,主要就是有好幾套的修復系統:成群的蛋白質監測著基因,持續校對基因體同時修復受損或是錯誤的部分,今年三位得獎人解開了這種基本生命機制的分子層次,讓我們了解細胞如何正確運作,同時告訴我們若干遺傳疾病的分子機轉,以及癌症發生與老化的機制。


 
 

DNA 一定有弱點,也一定有修復的機制
林達爾與鹼基切除修復

 
DNA 到底有多穩定?出生於瑞典的核酸修復界耆宿林達爾在1960 年代對這個問題保持懷疑的態度,當時科學界相信做為生命基石的核酸極端強靭,演化過程中每個世代只會有少量突變,因為遺傳物質如果太過不穩定,就不會出現像人類這樣複雜的多細胞生物。
 
林達爾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做博士後研究時,以核糖核酸(RNA)為主題,但做得並不好,他的實驗將RNA加熱後往往造成快速分解,大家都知道DNA 穩定性高,但如果RNA 受熱不穩定,性質相似的DNA 真的就能終身穩固?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他腦海。
 
數年後他回到瑞典卡羅琳斯卡學院,以幾個直接的實驗證明了:DNA 會持續而緩慢的衰敗。他推估基因體每天會受到數以千計的損傷,這種高頻度當然與人類於地球健存的現狀不相容,於是他推論一定有一個分子機轉可以修復所有的核酸損傷,而這個想法展開了一個全新的研究領域。
 
生物體的 DNA 中含有A、G、C、T四種鹼基,其中 C 在 諾貝爾獎之路。化學上有一個弱點:氨基容易脫落,而這會使遺傳訊息改變成U。在雙股DNA 中C 與G 配對,但如果C 變成U,就會傾向於與A配對,而在下一個核酸複製時就會出現突變。林達爾找出了一種細菌中的蛋白質可以移除損傷的C,他在1974 年發表了第一篇核酸修復論文。從此他展開了35年成功的研究,探討了許多細胞中的修復蛋白,在1980 年初他至倫敦的皇家癌症研究基金會任職,1986 年成為新成立的克萊爾(Clare Hall)實驗室主任,在此大放異彩。


一點一滴的累加,林達爾將鹼基切除修復(base excision repair, BER)的機制研究透徹到分子層次,這個修復系統是由特定的糖苷酶(glycosylase)作用,這如同他在1974 年發現的酵素,作用在DNA 修復機制的第一步。1996 年,他在試管中重建人類鹼基切除修復系統。

專門處理紫外線的破壞,生物體間應有相似的機制
桑賈爾與核酸切除修復

 
長久以來已經知道DNA 會受到環境中紫外線的傷害,而出生於土耳其、在美國做研究的桑賈爾,闡明了細胞處理的主力是核酸切除修復(nucleotide excision repair, NER)。
 
桑賈爾在伊斯坦堡就讀醫學院時就受生命分子吸引,行醫於土耳其鄉間數年後,在1973 年決定研究生物化學。他對於一個現象很感興趣,當細菌暴露於致命的紫外線後,如果照射藍光就可以恢復生機,他深深著迷於這種近乎魔法的現象,但這到底有什麼生化反應? 1976 年桑賈爾加入美國德州大學魯伯特(Claud Rupert)的實驗室,使用當年原始的分子生物學技術,他成功的選殖到光裂合酶(photolyase)基因,這是一種專門修復受紫外光損傷核酸的酵素,他以這個題目完成了博士論文,然而這項研究沒有引起什麼注意,三次申請博士後研究連連被拒絕,光裂合酶的後續計畫只好束之高閣。為了持續核酸修復的研究,他來到美國耶魯大學醫學院擔任研究助理,在那裡展開了走向諾貝爾獎之路。
 
當時已知有兩個系統可以修復紫外線損傷,除了需要光反應的光裂合酶,還發現一個暗反應。 耶魯大學的同事在1960年中期找出三種對紫外線敏感的突變細菌株基因:uvrA、uvrB 及uvrC,於是他開始研究暗反應的分子機轉,以數年的工夫將uvrA、uvrB、uvrC 三種基因的蛋白質產物加以鑑定,分離純化並分析特性。最重要的里程碑是他以試管中的實驗,呈現出這些酵素可以識別核酸上的紫外線傷害,再切除受傷DNA 股的兩端,這一段約12~13 單元的損傷核酸會被移除,最後細胞再用核酸聚合酶將切出的空位補齊。
 
1983 年桑賈爾發表成果後立刻受到重視,獲聘為北卡羅來納大學教堂山分校生化學副教授,在這裡他展開了後續的研究,從人類DNA 中切除紫外線損傷的分子機制要比細菌複雜得多(細菌只需要6 種蛋白質,而人類則高達20 餘種蛋白質參與),但是在所有生物體內都是相似的化學反應。
 
回顧一下桑賈爾早年鍾愛的光裂合酶,他最終還是將這個酵素的反應機制研究清楚了,他找出這種蛋白質在人體中的相似物,可協助設立日夜循環的生理時鐘。

 
 

生產線出錯也有補救辦法
莫德里奇與配對錯誤修復系統

 
出生於美國新墨西哥州的莫德里奇有強烈的牛仔氣息,他在史丹佛大學唸博士,在哈佛大學做博士後研究,之後受聘於杜克大學。早年對許多與DNA 相關的酵素已有深入研究。
 
展開核酸修復研究的機緣來自於他發現細菌內的Dam甲基化酶(Dam methylase) 會在序列GATC 上的A 加上一個甲基,被甲基化的DNA 改變了對限制酵素的敏感度,就不會被切除,只讓有害的噬菌體核酸被切掉,可說是細菌用來識別敵我的防衛機制。而當時哈佛大學的分子生物學家梅瑟生(Matthew Meselson)則認為,這種在核酸複製後過一段時間才會被甲基化的序列位置,或許是在修復核酸複製錯誤時,用來區分正確的舊模板與錯誤的新複製片段的信號。於是兩人合作研究,結論得出核酸配對錯誤修復(mismatch repair, MMR)是一種自然的過程,而且是在核酸尚未甲基化時才會修復。
 
接下來莫德里奇進行了系統性的研究,首先他利用限制酵素對核酸切位序列的特異性,設計了配對錯誤的受質,只要受質中的識別序列出現一個像G-T 的配對錯誤就無法被限制酵素水解;反之,如果經過核酸修復成G:C,就可以被限制酵素水解,而水解後的產物用簡單的洋菜凝膠電泳就可以定量得知修復活性。
 
他在試管中進行功能性測定,一個一個的選殖出參與細菌核酸配對錯誤修復的蛋白質,MutS、MutH 及MutL,並且純化及分析功能。同時他的實驗室也不斷改善配對錯誤的核酸受質,包括將配對錯誤從G-T 增加到A-A、A-C、A-G、G-G、C-C、C-T、T-T 等8 種所有的誤配情形;並將指引修復信號的甲基化位置,從原本的4 個修減成1 個,就可確定反應起點的位置及修復的區段。到了1989 年所有的修復蛋白成份都到位了,理想的配對錯誤核酸受質也備好了,呈現出的成果就是在Science 期刊上所發表的史詩級鉅作研究專文,包含了將純化的十種成分仿照生物體中的比例,在試管中重組修復的反應,以及詳細的反應細節。
 
當這篇文章發表時,杜克大學的校園間就盛傳莫德里奇開始接到諾貝爾獎委員會的信函,邀請他推薦候選人。研究圈內的朋友及競爭對手都認為,他已將細菌的核酸配錯誤修復系統打包完成,往後再投入這個領域的研究者將難以匹敵。果然,在接下來的十餘年間,有關細菌核酸配對錯誤修復反應機制的研究,大多出自於莫德里奇的實驗室或是與他合作的實驗室,包括了利用極精密電子顯微鏡觀察配對錯誤修復中間產物的模樣,以推測修復蛋白作用機制,以及利用X 光結構分析修復蛋白如何結合配對錯誤的核酸。
 
近代對生命現象好奇所啟發的研究,常常從最簡單的單細胞生物如大腸桿菌或酵母菌開始,推到最終是希望能深入了解人類的生命現象。1990 年莫德里奇在《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刊》(PNAS) 發表了第一篇以人類細胞粗萃取液研究配對錯誤修復的文章,他發現人類修復與細菌修復的相似性。1991 年我成為莫德里奇實驗室的博士生,與實驗室夥伴發現兩個人類細胞株缺乏核酸修復的能力,其中一個細胞株是用化學致突變的變種,啟發了使核酸損傷的化療藥物作用機制的新理論;另一個細胞株則是來自遺傳性大腸癌的腫瘤細胞,這種細胞由於突變率增加而容易致癌。當我們做出這個成果發表於Cell 期刊時,大家都了解它的重要性,整個實驗室的成員都十分興奮,「諾貝爾獎⋯⋯諾貝爾獎」的耳語已在流傳。
 
莫德里奇在隨後十多年間,將修復蛋白一一純化,又在2005 年將純化的人類修復蛋白質在試管中重新組裝成完整的修復機制。近年來則是進一步探討修復蛋白質在人類生理與病理上的意義。終於所有努力的成果,在今年的諾貝爾化學獎得到了最終的肯定。

 



2013 年夏天,我回到杜克大學看望指導教授莫德里奇,贈送自製的蜻蜓蛻殼標本。

核酸修復把關失靈,導致細胞癌化

 
除了上述三種修復系統,還有許多機制維護著DNA,每天修復各種毒害造成的核酸損傷,它們時時對抗著核酸的內生性衰變,在每次核酸複製時修正數千個配錯的鹼基。我們的基因體若是缺少核酸修復必然會導致衰敗。
 
許多癌症中,有一或多種修復系統被關閉,使得它們的核酸常常突變而引發對化療的抗藥性。同時這些生病的細胞就更依賴仍有功能的修復系統,才能避免DNA 過度損傷而無法苟活。目前科學家企圖利用這個弱點發展新的抗癌藥,抑制殘存的核酸修復來減緩或中止腫瘤的生長,如一種稱為olaparib 的藥物。
 
三位2015 年化學獎得主所完成的基礎研究,不僅加深了我們認識生命如何維護自身,同時也可能發展出救命的新藥,如同莫德里奇接受訪問時所說的:「這就是為什麼由好奇心所驅使的基礎研究是那麼的重要,你永遠不知道它會導引到哪一個方向⋯⋯當然,加入一點好運也有幫助。」

註:本文部分取材於諾貝爾獎官方網站文章〈DNA repair – providing chemical stability for life〉
圖片來源:©Johan Jarnestad/The Royal Swedish Academy of Scien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