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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15富裕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貧窮的家庭則各有各的不幸 455 期

Author 作者 林明仁/臺灣大學經濟學系教授兼系主任,2012教育部頂尖大學計畫MIT訪問學者。
托爾斯泰在鉅著《安娜‧卡列尼娜》(Анна Каренина)的開場白說道:「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讓我借用文豪的邏輯,將其改寫為:「富裕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貧窮的家庭則各有各的不幸。」本書兩位作者班納吉(Abhijit Banerjee)與杜芙若(Esther Duflo)過去二十年來致力瞭解窮人如何落至如此不幸的境地,以及有哪些可能的解決政策。更重要的是,他們發展出一套以隨機控制實驗(randomized controlled trial, RCT)為主軸的評估方法,更讓我們對貧窮的瞭解,從理論層次進步到有可以與理論對話的實證基礎。這本《窮人的經濟學》,就是他們研究結果的非技術介紹(non-technical summary),也是貧窮研究的必讀入門書。
  
如何定義窮人?對臺灣的讀者來說,我們可能會覺得月薪22K,付完房租、餐費跟其他必要開支後,只剩下幾千元,應該就屬於吃土魯蛇一族了。但如果從全世界的角度來看,這還算是中等收入:二○一五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迪頓(Angus Deaton)從購買力平價的角度出發,計算出貧窮線應為每日支出低於一塊美金(房租除外)!這筆大約一個御飯糰的錢,在印度大概可以買十五根小香蕉。而在這麼低的標準下,全世界仍然有超過10%的人每日生活費是低於這個數目!因此本書主要聚焦的,不是每日生活費仍有二十塊美金的已開發國家低所得工作者,而是從全世界的角度來看,在生存邊緣掙扎,真正窮苦的人們。
  
有人類以來就有窮人。考古遺址中有許多精緻飾品陪葬的,就是當時的富人,只有少許器物的家境較差。而最窮的人,恐怕早就因為被草草埋葬而無法在現代被挖掘出來了。由於缺乏資源與權力,窮人在歷史的記載中一向不受重視(通常是以飢民的型態出現),所以文學作品就成了我們對貧窮者生命歷程的重要來源。然而,不論是關漢卿筆下說出:「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的竇娥,或者是在雨果的《悲慘世界》因偷竊一塊麵包而被判刑十九年的尚萬強,雖然讓我們感動、同情,且因自己無力對他們作些什麼而感到自責,但也容易讓我們選擇了一個簡單的看法與解方:將貧窮怪罪於財團的貪婪、政府的無能、以及資本主義的弊病。彷彿只要打倒惡魔黨,美麗新世界就會來臨。另一個極端,則是認為窮人之所以淪落到這步田地,都是因為他們懶惰、不投資自己的人力資本、愛冒風險所以生意容易失敗、個性不愛與人交際、當街友反而更自由自在的緣故。因此一切都是他們咎由自取,與社會結構無關。
  
隨著這些簡化的誤解與歸因而來的,是簡化的解答。而兩位作者認為,這其實就是人類社會在對抗貧窮上面遲遲無法取得進展的最主要原因。窮人雖然擁有的東西不多,但這並不代表他們的生活不複雜有趣;事實可能正好相反:就是因為手頭拮据,所以窮人們必需更像個斤斤計較的經濟學家才能生存下來。許多在一般人眼裡微不足道的制度調整、社會改變,或自己所犯的錯誤,都會對窮人造成很大的影響。從這個角度切入,每一個選擇對窮人來說都是關鍵。
  
因此,對抗貧窮的政策比起其他領域的公共政策來說,更需要跨領域的討論、審慎的評估與精確的測量。班納吉與杜芙若在這方面所做的努力,可說是無人能出其右。兩人全面的瞭解窮人在家庭、經濟與政治生活上所面臨的各種挑戰(經濟學家稱此為制度性細節〔institutional details〕),以及使用經濟學與其他學科如心理學等的概念來建構理論,收集可以衡量這些因果關係的變數資料(是的,沒有測量,就沒有科學),並且有系統的使用科學方法(主要使用的是RCT及其他應用個體經濟學常用的分析工具,如工具變數、差異中的差異、以及回歸不連續)等,作者兩人在以上各層面都有非常大的貢獻。而他們將所有制度細節、理論、資料、計量方法、以及面訪所得的結果加以消化並整合出一個體系的功力,在這十幾年來累積的研究成果與對政策的影響力上展露無遺,堪稱經濟學家入世的最佳典範。
  
我在此就以第七章〈來自喀布爾的男人與印度太監:窮人貸款的簡單(不簡單)經濟學〉為例,介紹他們的分析手法。在印度,窮人們作小生意的生財器具都是租來的,可是只要把每天的租金存下來,幾個禮拜就可以買到好幾台推車!但為什麼沒人這樣做?這些人的回答是:「除了高利貸業者,沒人願意借錢給我!」為了幫助這些人,經濟學家尤努斯創建了孟加拉鄉村銀行,以微型信貸給因貧窮而無法獲得傳統銀行貸款的創業者,以改善他們因流動性限制(liquidity constraint)而無法翻身的問題,他也因此獲得2006年的諾貝爾和平獎。
  
不過這個有理想有熱情的經濟學者入世拯救窮人的感人故事背後,存在一個巨大的問題:微型信貸到底有沒有用?當2002年班納吉與杜芙若對這些微型信貸機構提出這個問題時,這些人的第一個反應是:「為什麼我們要像賣水果的攤販一樣接受評估?」接著他們提出一些經由微型信貸翻身的窮人當作例子,並且提到人們也會一直來借錢就是最好的證據。最後再很熱血的說:「我們是熱心奉獻的非營利組織,而且堅信小額信貸是幫助窮人最好的方式!」可是這些人忘了,微型信貸接受了非常多的政策補貼,而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如果微型信貸沒用,那麼政府的補貼不是就該移到別處嗎?
  
兩位作者最後終於說服了其中一家最賺錢的微型信貸,讓他們以前述的RCT作實驗,結果如下:在隨機設立據點的社區中,人們創業的比例的確增加了,但只是從5%增加到7%而已。兩位作者認為雖然效果不大,但小額信貸應該已經站上正確的位置。不過必須注意的是:此一政策的重點,不在於借到錢的機率是否增加,而是較容易借到錢之後,對這些窮人的生活產生了什麼樣的改變。接下來就有非常多的學者使用不同的方法,在不同的地區評估微型信貸的影響。
  
杜芙若主編的《美國經濟學雜誌》(American Economic Journal: Applied Economics),在2015年第一期就刊出了地區涵蓋波士尼亞、衣索比亞、印度、墨西哥、摩洛哥以及蒙古,時間從2003到2012年的研究成果。這幾篇研究基本上都指向相同的結論:微型信貸的確增加借到錢的機率(take up rate),但是效果普通(modest〔大約20%左右〕),這些家庭參與的商業活動也增加了(這表示借到的錢有投入在生意上)。但是比較麻煩的是,即便可以借到錢作生意,然而這六篇研究都無法找到微型信貸可以提高窮人家庭所得的證據!不過幾個研究倒是發現微型信貸儘管增加了商業所得,卻減少了家庭的薪資所得(整體所得效果相互抵銷)。所以班納吉把這些結果詮釋成:「至少讓人們獲得更多在職業上選擇的自由(it does afford people more freedom in their choices e.g., of occupation)」,但是家庭消費沒有增加,而長期投資也沒有改善(例如小孩教育、健康、女性自主權等)。因此作者的結論是:微型信貸的確有些許的直接效果(指借到錢的機率增加),但是借到錢之後的生活並未有太大不同(modestly positive but not transformative effect)。
  
讀者或許會覺得訝異。這不是諾貝爾獎等級的努力嗎?怎麼會跟在報章雜誌看到有許多窮人靠著微型信貸翻身的報導大不相同?應該是學者專家找到了好的方法,打倒了放高利貸的壞蛋,從此窮人們就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才對呀?藉由討論借錢給窮人的風險,作者在第七章花了很大篇幅來解決這個疑惑。其實最主要的問題來自於資訊不對稱:對無法提供擔保品的窮人來說,事前評估還款可能與事後經常追討的成本實在太大了(所以才需要靠可怕又殘忍的喀布爾男人,還有露下體給你看,讓你一輩子倒楣的印度太監來恐嚇你要還款)。與可收到的利息相較,實在不成比例。微型信貸的創意在於利用透過團體互保,對其他人的借款負責來減低交易成本,但結果卻是有限(我的看法是,如果借錢給窮人真有那麼大的後續利益,市場一定會找出一個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
  
本書其他討論營養、健康、教育等章節,閱讀起來也跟微型窮人的經濟學信貸這章有相同的感覺:作者指出一些貧窮理論,觀察某些依照這些理論所提出的作法其效果如何,結果卻是離全面根除貧窮還有一段距離,烏雲後的光(silver lining)似乎是對此一情況最好的描述。就如同班納吉對上述六個研究所做的評論:「這些研究提供了微型信貸並非貧窮疾病萬能藥的初步證據(which is a prima facie case against microcredit being a panacea〔 a cure-all〕in the literal sense),但是也的確產生了微小的效果。」
  
在本書的最後一章,作者討論了他們看待貧窮的方法,以及其所提出的解方與其他學者的異同。在發展經濟學的領域裡,許多人強調大制度的重要:如紐約大學的伊士特立(William Easterly)就認為,只要釐清政治過程,好的政策自然到位。阿斯莫格魯(Daron Acemoglu)跟羅賓森(James A. Robinson)在《國家為什麼會失敗》(Why Nations Fail)一書中,也論證廣義的良好制度(他們稱之為廣納型〔inclusive〕),才是國家發展的主要原因。伊士特立對於發放蚊帳這種政策相當不以為然,他甚至認為 RCT「無法處理廣泛的制度或總體政策的效果。尤有甚者,它也讓發展經濟學者降低了自己的抱負!」2015年諾貝爾獎得主迪頓,也從方法論上批評RCT。認為它能釐清的只是在特定脈絡下的因果關係,無法推論到其他更一般的樣本;而現在學界也過度放大RCT的好處而忽略了它的缺點。這些批評,平心而論也並非沒有道理,只是改變大制度的困難度太高,雖然以管窺天是 RCT 的問題(有些批評者認為,不是打一個漆彈到牆上,就可以畫出房子的全貌),但是至少提供了檢測各種不同假設的機會。目前文獻上與RCT相抗衡的結構估計法(Structure method),或者是迪論提倡的憤怒鳥從錯中學(Angry Bird try and error)的方法,其優缺點剛好與RCT相反。我想對以解貧民於倒懸之中為志向的發展經濟學家來說,我們的確不應該放棄遠大的志向與高層次的問題,但我們也不應該忽略小思考、小變革的長期影響。由下而上,有時也會帶來意外的驚喜。舉例來說與我曾經合作過的耶魯大學的錢楠筠(Nancy Qian)教授就發現,雖然中國整體民主發展水平還是很低,但是農村選舉的確讓村長更能夠不執行受地方反對的中央政策,公共支出也會更重視地方的需求!不執著於特定的方法,從各個不同的角度,以有理論基礎跟經過實證評估的作法當作改革的藍圖,一點一滴的改變現狀,說不定是改變的最有效路徑。
  
在MIT經濟系訪問時,我經常有機會在每週三的教師午餐與班納吉還有杜芙若討論研究。班納吉溫文儒雅,即便是面對針對自己論點的批評,也總是不疾不徐的詳細說明對立說法的異同與優缺點。杜芙若較為年輕,因此對於她認為不好的論點,總是直言不諱。當我在MIT labor seminar報告時,就曾被她直接批評:「你這篇論文中與醫學相關的文獻回顧已經太落伍了。」(不過她是對的!)這本書的寫作風格,其實是跟兩位作者的氣質相符的:一方面好整以暇的告訴讀者面對棘手問題時該如何思考,並且娓娓道來目前研究成果(不論是自己或是其他人的)正反意見的解釋(pros and cons),另一方面對於邏輯的推論是否嚴謹,理論與實證證據的連結是否正確,則是追根究底,毫不手軟。人書合一,其實是我最喜歡這本書的地方。閱讀這本書需要一些耐心,他不會給你magic bullet或快速的解決之道,而是讓你反覆思索各種方法的利弊得失,瞭解到改變不是一蹴可幾。而大部分的方法即使有用,效果也不可能太大。但是如果能從小思考著手,各個面向都能往前進步一點,加總起來的效果就會非常可觀!
  
書 名|窮人的經濟學:如何終結貧窮?
作 者|Abhijit V. Banerjee, Esther Duflo
譯 者|許雅淑,李宗義
出版社|群學出版社
出版日|2016年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