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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15緬懷恩師 卓爾不群的李怡嚴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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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經邦/清華大學物理學系1977級、物理研究所1979級畢業,台灣電力公司放射試驗室主任退休。
猶記第一次對「李怡嚴」這個名字產生深刻的印象,是在考完高中聯考放榜後,1970年8月某日,看到報紙一則新聞,我國產生了第一位理學博士——清華大學物理研究所博士班的石育民先生,指導教授就是李怡嚴先生。在那個年代,高中生對於未來升學與生涯規劃,多半是希望朝作為一位優秀的科學家、工程師或醫師等方向努力。筆者也不例外,夢想成為一位科學家,也羨慕石育民學長,甚至期望未來能成為李老師的學生,因此也開始搜尋關於李老師的資訊。在1970年1月,科學界另外一件重要的事就是《科學月刊》(簡稱科月)創刊,筆者在當年8月發現科月的存在,李老師也是主要的創辦人之一,後來又知道在當時通訊不發達的情況下,每期稿件由國外彙集整理再寄到臺北,因此要準時出刊並不容易,然而他在臺灣卻能帶領幾位工作夥伴努力讓科月準時發刊,說他是當時科月的靈魂人物一點不為過,因而對他更為景仰。高三時還到東華書局購買了他所編著的《大學物理學》,翻了一翻,真的看不懂,就放在書架上期待有一天能進入清華大學時用得上。
1973年大學聯考,筆者如願以償成為清華大學物理系的家族成員。迎新當晚終於見到李老師本人,他個子不高,穿著非常寬鬆的灰色襯衫和深藍色長褲,襯衫口袋插著一排筆,跟其他老師相比,確實另類。從他率直的言談及爽朗的笑聲,感覺到他發自內心對精進物理教育的熱忱及擁有赤子之心的人格特質。當天有同學問老師,聯考完加上成功嶺暑訓共三個月下來,物理都快忘光了怎麼辦。不料李老師卻說:「忘得愈徹底愈好!」當時理學院長沈君山老師接著說他拿了當年聯考的物理試題去做,竟然考不到60分。筆者認為事實並非如此,而是看到師長希望我們徹底改變高中時代學習模式的苦心。我們即將面臨不同於傳統物理系課程的考驗,接受一套嶄新的物理系專業養成教育,將原來大一普通物理、大二理論力學及電磁學等課程,融合為兩年20學分的基礎物理課程(這還未將實驗課學分計入)。就筆者了解,這套新課程就是由李老師領銜倡議推動的。我們是實施這個教程的第二屆,由李老師和蔣亨進老師搭檔開課。基礎物理課程並非用現成的教科書,而是由兩位老師親自手寫講義印發授課,事後再請工讀生繕稿印成書冊(共五大冊)。在筆者的印象裡,這套教材應是以李老師編著的《大學物理學》及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發行的五學期的物理課程教本(Berkeley Physics Course)(共五冊)為藍本改寫而成。憑良心說,這兩年「基礎物理」的學習蠻辛苦的,尤其是大二,還要同時應付數學系老師開的高等微積分(當時也是許多同學認為苦不堪言的一門必修課)。筆者的成績在班上不算出色,但還是在驚濤駭浪的震撼下過關。記憶中「基礎物理」的推動並非沒有雜音及爭辯,在推動數年後因為某些因素而告終,清華大學物理系的養成教育又回復到傳統的課程設計。
「基礎物理」的成敗見仁見智,認為成功者並不能據此否定傳統的課程,畢竟它也曾造就許多傑出的科學家;若有認為其不成功者,也不表示傳統的課程已臻完美而無需精進。筆者離開校園後並未繼續在物理學領域耕耘,對此未敢置喙,惟在維基百科「李怡嚴」網頁中關於李老師「著名學生」所舉例的六位(事實上李老師桃李滿天下,傑出學生不計其數,散布在各行各業)中有三位是筆者同班同學(筆者班上的傑出校友當然不只這三位,另至少還有從加州理工學院(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取得博士學位返系任教、自麻省理工學院(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MIT)取得博士學位在柏克萊大學(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物理系任教,以及自史丹佛大學(Stanford University)取得博士學位在德州奧斯汀物理系任教的同學,他們也都是成就斐然的物理學家),都曾修過李老師與蔣老師合開的「基礎物理」,當然他們的成就是否受益於「基礎物理」應由他們自己證實;筆者則看到在「基礎物理」推動過程中,李老師貫徹他教育理念的態度與精神,而感受到一位知識份子風骨嶙峋的靈魂融入其中。
大三及大四兩年,有幸以工讀生身份擔任李老師主持或參與研究計畫的助理,他的研究室除了自己的書桌外,另外有一張堆滿書籍的書桌。為了工作方便,他把那張桌子清出來給筆者用,並給筆者一把鑰匙,允許筆者隨時進出他的研究室,那是筆者在清華大學六年學習歷程中最快樂的兩年。李老師常常向筆者談他對大學甚至中小學科學教育的理念與想法。另外,筆者也在這段期間認識到他不僅僅是一位出色的物理學家,在文史哲方面的素養比起他在物理學研究方面的成就毫不遜色,是一位全方位的大學者,讓人大開眼界。他告訴筆者,許多大部頭的古籍,如《二十六史》、《史記》或《資治通鑑》等,他都精讀過,其他重要傳統經典更不在話下。這兩年沒有修他的課,我也很少向他請教物理學方面的問題,反而以聆聽他的教育思想、讀史心得及一些對科學哲學的看法為主,獲益良多。李老師每每談到這些主題,都神采奕奕、洋溢自信,但同時也透露出面對浩瀚學海的謙遜。他這一生求知若渴,退休後至臥病前將近30年的期間都是圖書館的常客,遑論還收藏約六萬餘本書籍。
1977年筆者自大學部畢業,直接考進物理研究所,由於大學成績平平,面臨研究方向的抉擇,有些徬徨。幾經思考,跟李老師說想作高能物理的論文,懇請他擔任指導教授,他沒有因為筆者學業成績不夠好而拒絕。後來回想,覺得自己不自量力。在開始寫論文前,和李老師討論選好題目後,要擬定論文大綱及研究方法,並按研究的方向閱讀文獻,再在這個基礎上撰寫論文。每星期定時要和李老師見面,報告研究進度、文獻閱讀心得及所建立的論述基礎等。從第一次會面起,李老師竟收斂起以往的和顏悅色,開始嚴厲挑剔筆者報告的內容,被他問倒是家常便飯,只能摸摸鼻子回去絞腦汁,下週再來,而且新的進度也不能延後,直到回答被他接受,他才讓筆者往下走。之後不論是定期會面或是在路上相遇,再也看不到他和顏悅色的表情,直到論文口試通過,才又恢復往昔的和藹。
1981年服完兵役後,筆者面臨是否要繼續在物理領域深造的抉擇。當時家父母年紀已逾花甲而近古稀,筆者又無兄弟姊妹,幾經審慎思量,決定放棄深造,選擇就業。適逢台電核電部門正在招人,故透過青輔會轉介進入台電公司原子動力處的保健物理課服務。保健物理(health physics)對筆者而言是一門新的學問,是關於核電輻射防護的核心知識,其中的物理知識比起高能物理相對簡單,但涉及的層面相當廣。除了物理學外,它也涉及化學、生物、基礎醫學、環境科學與工程等領域。輻射防護主要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工作人員及公眾的健康,防止人員受到輻射傷害,降低健康危害的風險,又不能因此過度妨礙國家社會的經濟發展,因此法律、倫理道德等人文層面思考也是建構輻射防護法規、制度與實務的核心要素。筆者面對這些議題,只能藉由工作中學習。很幸運的,進入職場的第一位直接主管是清大核工系及原科所畢業的葉偉文學長(著名科普翻譯作家,也曾擔任科月編輯委員)給予筆者非常多指導;另外在業務上又有機會經常向母校原科所保健物理大師翁寶山教授請益。雖然有兩位專家指導,但隔行如隔山,原預期工作上手,可能需要一段漫長的時間,沒想到在短短不到一年,許多相關的知識基本架構就逐漸建立起來,後續透過工作經驗的累積與高效率的文獻閱讀,很快的就開始能為公司提出有效的決策建議且大部分都被採行,38年的台電職涯,工作一路順遂愉快,不敢說成績斐然,但鮮少有來自主管或同儕的負面評價。回顧一切,除了長官與職場同儕的支持外,清大物理系所六年的訓練及李老師的教誨對筆者也有關鍵性的影響:
1.「基礎物理」的訓練:李老師的考試一律開書,一場考試僅約4∼5道題,考試時間約90分鐘,必須對課程內容有深入的理解,答題的邏輯也必須非常嚴謹,才能完整作答。考試不僅是為了評量,也是學習過程的一部分。另記得在研究所修習李老師的高等量子力學,期末試題好像只有兩題,不只開書,而且Take home,拿到試題14天後交卷,等同交一篇小論文,要想得高分,沒有完整且嚴謹的邏輯推演是不行的。這種嚴格訓練,對以後不論做什麼當然會有很大的幫助。
2.兩年跟隨李老師工讀期間,見識到李老師的寬宏視野,人格特質及處事態度,確實對筆者在職場做人處世及工作態度,有深刻的影響及啟發。
3.筆者跟李老師做碩士論文,他的要求嚴格、態度嚴厲。雖然記憶中,我在研究所修習一些高階課程,如謝世哲老師的原子核物理理論,顏晃徹老師的量子場論及李老師本人開的高等量子力學都過關,成績也還過得去。惟李老師的態度似乎暗示筆者,從事高能物理理論研究的學識的門檻非常高,但以筆者資質及投入的努力,寫一篇碩論也許還可以,未來想在高能物理研究的路上發展,恐力有未逮。他沒明說,也沒有放棄我,而是透過碩論指導盡量給予嚴格訓練,讓筆者在未來踏入其他領域時能夠更容易入手。後來筆者自我反省,當時確實高估了自己,對於成為理論物理學家有不切實際的期待,而且投入的努力也的確不夠。相信李老師早在筆者隨他工讀時就看出來了,但卻用如此寬厚的胸襟包容及協助筆者,用心良苦,令筆者感念終身。
綜觀李老師一生,高風亮節、穿著樸實、生活極簡、胸襟開闊豁達且待人厚道。在人生走到盡頭之時,做出捐出畢生積蓄回饋母校師生的善舉,一點都不意外。雖罹患重病,但在病程中完全沒有受到疼痛折磨,最後安詳離世,或許是上蒼賜予他的福報,為他平凡而偉大的一生畫下圓滿句點。謹以此文表達對李老師衷心的哀悼與懷念。也感謝《科技報導》給筆者機會在此追思恩師。
科學月刊社慶30周年在陽明大學舉行紀念會創刊期間重要人士合影,右起曹亮吉、劉源俊、劉廣定、李怡嚴、王亢沛、陳國成、宓世森。(劉源俊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