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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1-01遇熊.育熊──「黑熊媽媽」黃美秀的尋熊記 515 期

Author 作者 連以婷/本刊編輯

1969年,台灣最後一頭野生梅花鹿絕跡島內山林,後雖復育有成,但消失的野生梅花鹿早已不在農委會的保育類野生動物名錄裡。台灣雲豹,是台灣本島最大型的肉食野生動物之一,但起碼自1980年代中期,便無人再親眼看到牠的蹤影。台灣狐蝠,台灣最大型的蝙蝠,消失近30年,這幾年才又在宜蘭龜山島發現其行蹤。台灣水獺,在其近親日本水獺被宣布絕種成為歷史後,即將步上後塵……。

當這些物種逐漸消失於這個世界,對於多數人而言,卻事不關己,因為日子仍舊照過,而這些數據資訊則像無關痛癢的跑馬燈一樣,過目即忘,因為那是深山的事、是研究學者的事、是保育團體的事、更是政府的事,與自己的生活毫無瓜葛。但你有想過當物種一旦消失,猶如覆水難收,我們的下一代將沒有機會去認識這些寶貴的資產。

追熊女俠

被社會大眾暱稱為「台灣黑熊媽媽」的黃美秀,自小成長在山林田野間,釣青蛙、灌蟋蟀、抓鍬形蟲是她童年最美的回憶。可是如今當她再回去時,這些當年觸動她的景致已不復存在了,當年游泳的溪流用水泥封起來,曾造獨木橋冒險的湖被填平,田間不再有蟲鳴鳥叫,整個環境彷如《寂靜的春天》一書所描繪生物消失的情景。黃美秀感嘆道:「這也是我某種程度不排斥做保育的原因,想要介紹小時候的寶藏給下一代。我有姪子,我現在都帶他們去田裡玩,但很悲哀,似乎只能教他們看麻雀,因為我小時候有的現在都沒有了,這是一種遺憾,但我的從山姪子不知道,因為他們沒有跟我比較過。」

黃美秀,第一位針對台灣黑熊進行長期野外研究的女性,在這次的採訪中,除了以一位作者的身分向讀者介紹黑熊保育十五年足跡紀念──第一手黑熊野外紀錄手札《尋熊記》,更肩負著「台灣黑熊保育協會理事長」的身分,向社會大眾談保育的重要、談台灣黑熊的現況與危機。

當我們初次乍見黃老師時,即被她爽朗的笑聲、直率的言談所吸引。名字中有「美」有「秀」,但長期在野外從事調查研究的她,完全超越了這個名字所賦予的人生期待。面對原始不便的山居生活,養成了她「韌性」與「堅毅」的處事原則;野外生活的孤寂讓她有機會進行冥想、自我對話,使她成為少見能自我剖析地如此透徹的學者;徜徉於大自然中,以天為帳地為席的豪情與視野,幫助她在面對如今保育事務的紛擾煩亂中,能持有一份有別於他人的「達觀」與「淡定」。當我們面對面開始採訪時,十幾年研究下來的成果,已深深刻劃在她的臉上,無須多說。

每次上山找熊,光入山的腳程便要三、四天,而待在山上的時間少則十天,多則上月。(黃美秀提供)

不入熊山,焉得熊子

1996 年起,黃美秀投身台灣黑熊的研究,這是她的博士論文研究題目。但台灣黑熊幾乎都藏於深山中,活動範圍大,不要說捕捉做研究,連見著的機會都很渺茫,再加上當時的研究環境不如現在,調查黑熊的地點常代表著一個遠到連獵人都不會想去的險境,那為什麼她仍要選擇這麼吃力不討好的研究呢?

從黃美秀的書中得知「之所以會做台灣黑熊的研究,完全是機緣所致。」當初赴美於明尼蘇達大學保育生物研究所就讀,有兩位教授願意指導她做研究,其中一位尊重黃美秀的興趣,讓她自由發揮,她可以延續碩士班的研究題目,而另外一位治學嚴謹,著作等身,但只收做熊的學生,當時的黃美秀卻是興趣缺缺。在持續與兩位教授連絡下,黃美秀因為渴求一位能夠追隨的學術典範,希望在博士班時期能挑戰某種程度以上的研究主題,為未來在野外從事研究的生涯規劃打穩基礎,於是選擇了一條難走的路,從此黑熊進入她的生命,成了她一生的牽掛,而這個決定也改變了整個台灣黑熊的命運。

從1997~2000 年,黃美秀充分利用時間,在暑期、修課空檔跑回台灣進行野外調查,她稱那段時期為「逐熊而居」的日子。第一次專程進入田野調查台灣黑熊是在1997 年8 月,當時幾乎所有的人都關注於香港回歸所產生的後續效應,而黃美秀卻開始她放逐自然的生活,背起重達三十公斤的包包,進入一趟路程便要三、四天的深山中找熊(這裡只光入山的腳程,而每次入山少則十天,多則上月)。有鑑於訪查時經驗豐富的原住民獵人都說:「要抓熊,就要到大分」,加上實地調查確實也發現熊的足跡,黃美秀確認未來三年研究區域為海拔1350公尺、人跡罕至的玉山國家公園大分,並於隔年夏天開始進行研究。

逐熊而居的日子

為了追逐台灣黑熊,黃美秀與研究夥伴入山不下數十次。她翻山越嶺、身歷險境,其中的艱辛不足為外人道,曾因毒蜂叮咬疼痛難耐而整晚無法入眠,幾次的強颱侵襲與黑熊偷襲,設備補給遭到破壞,甚至在最後一次的調查中差點摔入深不見底的谷裡……,然而這些外在的挫折或許都比不上心理的自我懷疑難受。打從一開始決定做熊的研究,也有了看似萬全的準備,只等熊入網,但黃美秀很清楚手上的籌碼有限,除了對黑熊的習性不夠了解,野生環境變數多,人力資源又不足,種種的原因導致她實在沒有太多的把握抓到熊。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幾年的野外生活中,黃美秀逐漸愛上寫東西。或許一開始只是出於對研究的忠實呈現,而將所見所聞、當下的心路歷程隨手記錄下來,但久而久之這本研究手札竟變成「一種冥想的方式,一種習慣,思考與獨處的過程」。寫作之於她成為一種寄託,是一種生命的展現,讓她在山窮水盡,身處於不確定及困頓的環境時,提供一帖即時的心靈安慰劑。

在研究團隊的幫助下,黃美秀不斷從錯誤中學習,改良陷阱、餌食等,終於在經過兩個半月的等待,守得雲開見月明,抓到第一隻熊了!為她與整個團隊提振不少士氣,之後兩年內又陸續成功繫放14 隻台灣黑熊。黃美秀為每一隻抓到的黑熊都取了一個布農族的名字,除了方便記錄外,主要是讓原住民隊員有參與感。

當抓到熊之後,除了詳細的觀察記錄熊的狀況,最重要的是為熊掛上無線電追蹤頸圈。部分的頸圈內有一個全球定位儀(GPS),可接收人造衛星的訊號,進而估算出動物所在位置。因此她們除了一開始守株待兔的等待,之後還必須進行長時間的無線電監測。但台灣山區地形陡峭,無線電波追蹤不易,常須走上十幾公里才能測得訊號,加上兩條腳的很難跑贏四隻腳,徒勞往返的情形時常發生。

除了捕抓與無線電追蹤了解動物的去向和活動狀況,也必須進行一些山上例行性資料的蒐集,例如樣本(毛髮及排遺)的採集。毛髮主要提供族群遺傳分析,排遺則可分析食性、營養、腸道寄生蟲、繁殖及其他類固酮荷爾蒙。然而這些所蒐集到的資訊一點一滴豐富台灣黑熊的研究資料庫,建構出探索台灣黑熊世界的一條路。

非法狩獵是黑熊瀕臨絕種的主因,圖為黑熊遭陷阱殘害而失去腳趾。

在整個研究調查的過程,最令她震驚難過的是看到在15隻捕獲的黑熊中有8隻是有肢體殘缺的,不是斷掌便是斷趾,而幕後的兇手就是獵人所設的陷阱。黃美秀事後回憶到在台灣某些區域,陷阱幾乎是鋪天蓋地,密度高到林中生物幾乎難逃被獵補的命運。而她們捉到的都還算幸運逃脫,更有許多來不及逃脫而死在陷阱中。當看到如此高的殘缺比例,她感覺這也許是台灣黑熊準備要告訴她的信息──非法盜獵的猖獗與社會大眾對此事漠不關心甚至默許的態度。由於不忍見台灣黑熊遭到獵人陷阱殘害,不願見牠們的生存權遭到漠視,更不願意在自己還能有所為時袖手旁觀,黃美秀一畢業就投入黑熊保育,向整個社會揭露這不願面對的真相。

在台灣山區以無線電追蹤熊是極度艱辛的任務,因為研究地點多半地處偏遠、崇山峻嶺、植被茂密、交通不便,往往造成此技術上應用的困難,也為研究者在基本生活及補給上,帶來諸多不便。(黃美秀提供)

野外的採集也是了解黑熊生態習性的方法之一,圖為研究團隊收集排遺樣本。(黃美秀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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