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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2-13數位社群時代,讓人們更容易被仇恨言論煽動?《矽谷價值戰》 492 期

Author 作者 吉莉安.C.約克(Jillian C. York)

數位時代的仇恨言論

二○○五年九月,丹麥報紙《政治報》(Politiken)刊出一篇報導:童書作家哥勒.布律根(Kåre Bluitgen)有一本先知穆罕默德傳記的書稿找不到出版商願意出版,報導中詳述他所遭遇的困難。布律根的書並不是蓄意冒犯,他已經寫作一系列書籍,以搭配插圖的方式和兒童談世俗話題,這本書也是其一。由於伊斯蘭教禁止描繪先知,布律根遇到這本書找不到插畫家的窘境。中間-右派報紙《日爾蘭郵報》(JyllandsPosten)決定利用這個事件獲利。該報的文化版編輯寫信給丹麥插畫家工會的會員,請他們描繪這位先知並投稿,當作實驗的一部分。工會的四十二名會員中有九名投稿了素描,報社也有三名員工參與,這些漫畫中有兩幅並非直接描繪先知。它們全都被發表了。

此舉讓全球炸鍋了:來自不同穆斯林國家的大使要求晉見丹麥總理,後者拒絕會面但力勸他們到法院表達不滿。抵制丹麥產品的行動橫掃中東地區,沙烏地阿拉伯召回大使,同時還有示威抗議者走上開羅、班加西(Benghazi)、拉格斯(Lagos)、貝魯特,以及其他好幾個城市的街頭。有穆斯林記者因為在約旦、阿爾及利亞及葉門刊行這些漫畫而被逮捕,而在歐洲及其他地方再次發表的人,則面臨了死亡威脅。

這些漫畫的出版以及後來所引發的惡劣結果,發生在穆斯林與西方國家關係特別緊張的時期。那是九一一事件之後不過四年,以及美國入侵伊拉克之後才兩年,許多人認為《日爾蘭郵報》決定發表這些漫畫,是不必要的挑釁,但是其他人卻將之視為「挑戰日益瀰漫的恐懼風氣和自我審查。誠如當時《華盛頓郵報》的貼切評論:「一方是對表達自由的捍衛,另一方是對神聖人物十惡不赦的褻瀆。」

《日爾蘭郵報》終於發出一份平淡的啟事,為冒犯穆斯林一事道歉。同時,它也主張依丹麥法律有權出版那些繪畫。最後,於二○○六年,丹麥總理在電視談話及新聞稿中聲明,他絕不會以冒犯方式描繪先知,但亦堅稱政府不會因國內一家報紙而道歉。接著,他毫不含糊地指出,言論自由是不容侵犯的,然而,「我們都有責任管理言論自由,不可煽動仇恨或分裂丹麥社群」。

至少有《亞洲時報》(Asia Times)的記者伊山.阿拉里 (Ehsan Ahrari)指出歐洲國家的雙標:捍衛自己的表達自由,可以出版冒犯穆斯林的漫畫;在其他情況(例如大屠殺否定論)則執行審查。「在穆斯林眼中,西方人似乎很頑固,不肯在表達自由上妥協;他們在這裡看到了虛偽,因為換個地方,這種自由並沒有那麼絕對,」他在供稿聯合組織的專欄寫道。阿拉里繼續指出西方帝國主義對穆斯林國家的衝擊,以及如何輾碎了人民對真正民主自由的希望:「威權獨裁、群帶關係和貪污腐敗已經根深蒂固,人民無法務實地渴望自由、繁榮,或是看見技術進步的遠景。」

聯合國人權委員會(UN Commission on Human Rights) 於一九九三年產生的職位「當代種族主義、種族歧視、仇外心理及相關不包容形式」特別報告員(Special Rapporteur),對此次漫畫爭端的判斷,認為它是源自伊斯蘭教和恐怖主義越來越合為一體;適應多元文化主義時的「全球身分危機」;以及著眼於打擊種族主義和歧視時,國際人權的工具不夠充分。實際上,這些漫畫是種「強勢對弱勢」的形式。

關於這些漫畫是否構成仇恨言論,各方的爭辯恰好完美示範了清楚定義仇恨言論的困難。以這個事件來說,如同大部分事件,想回答這個問題就必須看 事件的脈絡:若是在一九七○年代或者只是提早五 年發表這些漫畫,可能不會引起這麼激烈的反應。 會有人憤怒,或許甚至會有示威遊行或死亡威脅,但是整體而言大家都是頭腦冷靜的。仇恨言論的複雜之處,在於它的影響範圍完全要看它所針對的個人或團體的社會地位,以及發表言論的人或團體是誰。

但是,在一九七○年代不會發生衝突,衝突發生的時間,是全世界有許多人開始在線上找到自己的發言權。社群媒體出現以前,世界是截然不同的。當時只有特定的聲音能夠脫穎而出,於是對於何謂全球包容產生扭曲的感知。然而,到如今人人都能平等使用相同的平台,見仁見智如此簡單的事實變得無比清晰——而且,當然不是每個人都和美國人有共同的價值觀。

話雖如此,直到二○○六年,美國人的觀點仍然是網路聲量最大、最重要的。企業裡的政策制定者想當然耳會給予他們更多信任——似乎忽略了究竟是誰在發言。蜜雪兒.馬爾金(Michelle Malkin)是一名右翼的臥底挑釁者,以接下來發生的事來看, 她是個討厭的人這一點變得有點古怪。她是支持 《日爾蘭郵報》的人裡面聲音最大的。為了回應這個事件,她創作了一則音樂蒙太奇,展示穆斯林恐怖攻擊的受害者,接著上傳到YouTube。然後,她就發現自己被YouTube封鎖了。

馬爾金稱得上是被主要平台用仇恨言論政策封鎖的 第一批名人,也是第一批站出來的非專家評論者, 反思平台內容審核的前後不一。二○一七年,她評論自己的情況時寫道:在《日爾蘭郵報》事件十一年後,「Google-YouTube那些選擇性的審查人,依舊沒有能力分辨恐怖主義仇恨言論和政治言論自由」。

就這一點來看,她說得沒錯。但是,就像大部分意識型態導向的評論者,馬爾金相信政治光譜偏右的人正受到獨特的迫害,可是左派的人——以及宣傳伊斯蘭主義言論的卻平安無事。事實上,馬爾金對大型平台的評論千真萬確:大部分線上平台傾注金錢和資源應付伊斯蘭極端主義言論,對其他形式的仇恨言論卻採取零散、不一致的方法。當這一類言論的作惡者是世界級領袖,這個方法更加不堪聞問。

對我而言有個事件特別突出:二○一五年,唐納.川普尚未選上總統,他利用社群媒體要求「完全、徹底關閉」穆斯林進入美國的邊界,據說在Twitter和Facebook 內部引起軒然大波。美國主流媒體描述Facebook內部的辯論是高階主管對上穆斯林員工,後者「很生氣,因為平台破例」允許川普的仇恨言論。根據報導,那一則貼文「引發Facebook的社群營運小組進行審核,動員了全球多處辦事處數百名員工」。另有報導則描述這次事件是有一名穆斯林員工想要「審查」川普。

這次事件最讓我注意的地方,是馬克.祖克柏和他的夥伴只有在內部阻力到達關鍵多數了,才會關心起來。而且,當事件的起因是美國人時,才有這種待遇。據我所知,過去幾年來Facebook的員工曾有多次企圖對處理方式提出疑慮,例如誤刪巴勒斯坦的內容,或是忽視越來越嚴重的騷擾問題⋯⋯全都遭到否決。

該事件還有另一個重點,這個發現要感謝Facebook的前員工。二○一五年時他屬於都柏林辦事處的營運團隊,要求「關閉」川普帳號的呼聲傳出來時,他被找來參與隨後的審核。他直白地拆穿外面的報導,「並沒有Facebook內部團體」組織起來反對,而且討論主要是發生在阿拉伯語內容的社群營運團隊——它的工作有一部分即是參與這類主題。

他告訴我,Facebook對其他地方的政治內容進行系統地審查,卻看在美國政治的份上而允許例外。這個團隊想做的,就是解釋這麼做對全球會造成怎樣的衝擊。我的消息來源說,這個團隊裡有一些穆斯林,但說話最大聲的,是來自其他宗教團體,或者根本沒有宗教信仰。

在美國境內,這種漫不經心做法的缺失一直很明顯,不止川普一個例子,許多右翼理論家也是:從裝模作樣的英國人米洛.楊諾普洛斯(Milo Yiannopoulos)到法西斯政客保羅.奈倫(Paul Nehlen)及陰謀論者如亞歷克斯.瓊斯(Alex Jones),他們都能持續擁有各個平台的帳號相當長的時間,即使他們的言論看起來明顯違反規則。即使Facebook和Twitter這些公司吹噓它們有能力移除大量的「恐怖主義內容」,而且在打擊連續騷擾方面也有長足進步,然而它們對付民粹主義和右翼仇恨的方法,與國內當前的政治有密不可分的淵源。這種做法不僅在美國產生惡果,在全世界也是。


書 名|矽谷價值戰:監控資本主義之下言論自由的未來
作 者|吉莉安.C.約克(Jillian C. York)
譯 者|黃開
出版社|行人文化實驗室
出版日期| 2022 年 9 月

因為社群媒體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世界,是支持革命還是協助威權政府,是支持表達自由還是減少爭議,這些影響十七億人以上的生活事務,都在遙遠的矽谷的某個小房間被決定嗎?

本書作者吉莉安.C.約克花了十年時間研究社群媒體如何決定哪些內容被允許,哪些被禁止。她不只是實際採訪在各大社群媒體的審查員,也分析每一家公司與政府打交道的方式。全書裡面充滿社群媒體出現以來,所有的言論自由精采案例,閱讀時經常會感覺到,一個影響某個地方的重大事件,竟然在世界級大公司的角度是如此草率地被看待。

我們相信社群媒體的影響力在未來十年依然會無時無刻影響著我們,或者說,來自矽谷的價值觀依然壟斷著這個科技控制的世界,閱讀這本書可以給我們很多思考的線索與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