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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5-15人臉最能展現情感的,其實不是眼睛? -《顏值》 473 期

Author 作者 亞歷山大・托多洛夫(Alexander Todorov)
借句利希滕貝格的話來說,臉是「全天下最有趣的表面」。臉的魔法就在於我們始終想從中看出意義。利希滕貝格說過,「人臉就像一塊石板,上面所有線條都分配有先驗的意義;稍微擠個臉看起來就像譏笑,來條紋路看起來就像不誠實。」這種魔法讓印象的研究既迷人又困難。人臉雖然都大同小異,但其中仍變化萬千。格羅斯在他那本18世紀的漫畫指南中說過,「乍看之下,有鑑於構成人臉的部位數量之少,兼之其普遍相似,似乎幾乎不可能提供足夠數量的性格區分,分別此人與彼人;但憑藉放大一部位,縮小另一部位,增加或減少兩部位的距離,或是改變其比例,則變化非常驚人,組合的力量彷彿無限。」
 
組合的力量不只讓臉各自不同,還能創造不同印象。這是托普費爾的真知灼見。只消用鉛筆畫個幾筆,他便能輕鬆將我們對人的印象從「口吃的笨傢伙」轉變成「沒那麼笨,口吃沒那麼嚴重⋯⋯有一定的專注思考能力」。這些正是西科德早期的發現:同樣的臉部部位以不同方式組合,就能創造不同印象。同樣厚度的雙唇在前一種組合創造溫和的印象,在另一種組合卻會帶來容易激動與自命不凡的印象。
 
臉部特徵有無限種組合,而我們的心智能為每一種組合賦予意義。心理學家的任務就是確認是否有通則,能簡化這些變化萬千的組合。證明我們的印象有共識還不夠,我們得找出是哪些部位的組合帶來這些共識。假如我們通曉創造組合的規則,我們就更有機會瞭解你我的印象從何而來。接下來四章,我們要當起實驗心理學家,鑽進心理學家的百寶箱。我們的目標是讓不可見的心智內容變得可見,為此我們將驗證我們的直覺,設計簡單實驗,探索臉的幻象,想出新方法來解構我們的印象。

先來把問題明確化—找出能創造我們印象的臉部特徵組合。看看圖4.1的臉。
 
圖4.1:派對上你會更想接近誰?打野場籃球時,你會選誰跟你一隊?
 
我沒必要叫你特地形成印象,因為你已經有了。這些印象有其影響。如果在派對上,多數人會接近右邊這個人,那麼,在城裡附近湊隊的籃球賽呢?在這類比賽中,隊長必須從他或她不見得認識的其他球員裡選四個人。選到好球員很重要,因為贏球隊伍可以一直留在場上,直到輸球為止。如果是你當隊長,你會選誰?假設兩人身高相同,多數人會選左邊那個人。這些印象有可能錯得離譜—現役最強的NBA三分射手史蒂芬科瑞(Stephen Curry)可是人稱「娃娃臉殺手」—但這是題外話了。
 
臉上有些什麼觸發了這些印象。我們覺得右邊的傢伙比較討喜,左邊的傢伙比較強勢,但我們要如何去捕捉到是什麼讓我們這麼想?每一張臉之間有許多不同點:臉型、眼睛、眉型、鼻子、嘴唇厚度、膚色、不同部位之間的距離,諸如此類。我們如何把自己複雜的印象濃縮為對臉孔的明確描述?
 
仰賴你我的直覺是條可行的路。當我們想到臉,腦中第一個想到的特徵是什麼?當然是眼睛。對於辨識情感狀態來說,是眼睛比較重要還是眉毛呢?早在17世紀,勒布朗就已經知道正確答案了:「眉毛是臉上最能清楚展現情感的部位,只是許多人以為是眼睛。」他根據法國哲學家笛卡兒(René Descartes)的說法,認為靈魂是透過大腦內的松果體來表現。當眉毛往腦的方向上揚,表現的就是「最溫和蘊藉的情感」,眉毛往心臟方向下彎則是表現「最狂野殘酷的情感」。這個推論是錯的,但觀察多少正確。現代研究泰半指出,眉毛在表現情緒上比眼睛更重要。當我們表達情緒時,我們的眉毛會以特定方式移動,有助於他人解讀我們的情緒狀態。恐懼是最容易從眼睛察覺到的情緒之一。人感到恐懼時會睜大雙眼,眼白(即鞏膜)因此會露出更多。

那麼認臉呢?請看圖4.2。你認得這張臉嗎?

圖4.2:你認得出這張臉嗎?
 
給你一點提示。這是美國某任知名的總統,猜到沒?視覺科學家巴萬.辛尼亞(Pawan Sinha)與同事已經證明,比起從大家熟知的從臉上消去眼睛,消去眉毛會讓人更難辨認。要是你不相信,就看圖4.3。臉有沒有變得更好認?
 

圖4.3:你認得出這張臉嗎?比起消去眉毛(見圖4.2),消去眼睛的臉比較好認。

 
比起把眉毛消掉,把眼睛消掉比較容易認得出這人是理查.尼克森(Richard Nixon)。假如你覺得這是因為尼克森的眉毛太過好認的關係,研究人員還試過許多其他名人的臉,例如眉毛不怎麼特別的薇諾娜.瑞德(Winona Ryder)。當然,眼睛很重要,但沒有我們以為得重要。我們對於「臉部哪個特徵重要」的直覺,就算發揮得好時也稱不上充分,發揮不好時還會造成誤會。

就算細問受試者,在他們形成印象當下,哪一項臉部特徵比較重要,對我們幫助也不大。你已經在第二章讀過山謬斯的研究,她微調臉部特徵,測試這些調整如何改變印象。她也請受試者列舉形成這些印象的理由,結果受試者鮮少提到那些實際被調整過且影響其印象的特徵。山謬斯總結,「從作答紙上經常出現的刪除與留白,以及對於面部特徵矛盾而模糊的陳述來看,顯然學生在說明他們的判斷時遭遇困難。我們有理由相信大多數人常常提到眼睛,其實是基於理智思維。」這毫不意外,畢竟我們看一張臉時少至四十毫秒就能形成印象,短到看整張臉都快不夠了,遑論注意到不同臉部特徵之間的微小差異。對於是什麼驅動我們的印象,我們沒有多少意識。

認為是直覺不靈光,似乎是我們解釋自己的判斷與行為時共有的特色。1977年,理查.尼斯貝特(Richard Nisbett)與提摩西.威爾森(Timothy Wilson)發表一篇知名但在當時頗具爭議的論文〈透露得比我們所知更多〉(“Telling more than we can know”)。在這篇論文中,兩人的主要論點是,我們無法觸及內在產生判斷的認知過程。當然,我們注意到這些判斷的成果,但我們並不曉得它們從何而來。尼斯貝特與威爾森提供許多例子,證明人們能為自己的行為提供解釋,但這些解釋與其行為成因卻沒有任何明確的關係。他們做了許多研究,其中一項要求受試者記住類似「海洋─月亮」這樣的字詞組合。接著,他們讓受試者看到類似「去汙劑」的字詞,請他們回答心裡想到的第一個詞。果不其然,記完「海洋─月亮」之後,許多受試者對「去汙劑」的回應是「汰漬」(Tide)。可一旦問他們為何會有這種特定回應時,受試者幾乎都沒提到之前聽到的字詞組合,他們反而提供種種奇怪的理由,例如「汰漬是最有名的去汙劑」或「我媽都用汰漬」。

透過某些極端案例,我們更能清楚看到行為與解釋之間的脫鉤。神經科學家麥可.加贊尼加(Michael Gazzaniga)對裂腦(split-brain)病人的研究相當迷人。這些病人的胼胝體(corpus callosum,將左右腦連接起來的神經軸突)斷開了,以致左右腦彼此無法溝通,因此病人有可能做出了動作,卻不瞭解自己為什麼這麼做。實驗人員拿「大笑」這個詞在一位病人的左視野前方晃動(資訊在右腦處理),病人開始大笑。儘管病人沒意識到自己行為的動機,但當實驗人員問他為什麼笑時,他還是馬上回答:「你們這些傢伙每個月都出現來給我們做測驗,真是生財有道啊。」看來我們的大腦(在這個案例中是左腦)會被迫產生對我們行為的解釋,即便這些解釋完全脫離現實。我們大家都有點像裂腦病患。當完全正常的人要選擇臉的時候,也會出現類似的效應。看看圖4.4的實驗步驟。實驗者讓受試者看兩張照片,問受試者哪一張臉比較有吸引力。實驗者是位訓練有素的魔術師,兩手袖子裡都藏了另一張照片的複本。一旦受試者指了其中一張臉,他就會把照片掉包成受試者剛剛否決的那張臉。我們直覺認為受試者應該馬上就能看出這種彆腳把戲。事實上,許多次實驗中的受試者不僅沒注意到換了張臉,還樂得生出解釋,說他們「偏好」的這張臉「臉型就是比較好看,下巴也是」。

 

圖4.4:訓練有素的魔術師掉包受試者剛選出的比較有吸引力的臉。受試者會注意到不同嗎?

自從尼斯貝特與威爾森開創性的論文發表之後,心理學家便對自陳報告(self-report)抱持懷疑態度。我們轉而設計實驗,以找出真正影響行為的關鍵。辛尼亞和同事便這麼做,想看看眼睛或眉毛到底哪個對認臉比較重要。他們設計一項簡單的實驗,調整的只有眼睛與眉毛是出現還是消失。即便這麼簡單的實驗,你還是得注重細節。假如給受試者看名人臉的順序都與圖4.2和圖4.3一樣——先看沒有眉毛的臉,再看沒有眼睛的臉——實驗就會有偏誤。因為你對第一張臉不見得有把握,但還是會得到一些資訊。這些資訊能幫助你辨識第二張照片。為了控制這種情況以及許多其他變數(例如識別完整的照片), 研究人員也安排了一些名人照是只消去眉毛的,有的則只消去眼睛。假如你有個簡單而明確的假設,這種研究方法會非常合適。

不過,要是你的問題是個開放式問題——例如試圖辨別出是哪種臉部特徵組合推動了我們的印象,情況馬上變得複雜起來。咱們就先從一個簡單但開放的問題開始吧:是什麼讓一張臉看起來值得信任? 標準的實驗方式是從特定的假設開始。為了舉例,我們就假設「正向的心情讓臉顯得值得信任」。因此,我們預料微笑的臉在人們心中會比面無表情來得值得信任。我們拿人們微笑或面無表情的照片給受試者看。理想情況下,照片要在標準化的環境下拍攝,而微笑是兩張照片唯一的差別。接下來,我們隨機分配受試者,請他們看微笑或是沒有表情的臉,並幫值得信任程度打分數。等到從數量充分的受試者身上蒐集到資料後,我們就會拿不同的評分進行適當的統計測試,看看微笑的臉得到的值得信任分數是否比面無表情更高。不同於眼眉重要性的實驗,我們的這個假設有很大機率能得到證實。但我們真的能得出是什麼讓臉看起來值得信任嗎?沒錯,我們辨識出一項能改變我們「值得信任」印象的因素,但對於解讀這些印象來說,這是最重要或是唯一的因素嗎?不大可能。我們把問題變得稍微複雜些。除了微笑以外,我們多調整了眉毛的形狀。為簡化起見,我們調整時只讓眉毛出現兩種形狀:像 \ / 或是像/ \。身為優秀實驗心理學家,我們創造了嘴型與眉型的各種組合,最後得到四種。心理學家稱這種作法為二乘二析因設計(2 by 2 factorial design)。每一種特定組合稱為實驗小室(experimental cell),在多數實驗中,每間小室都會以亂數方式分配到人數相同的受試者。我們的實驗設計依舊超簡單。還記得第02章所提到,最早操縱火柴人臉部特徵的研究嗎?主持研究的布朗胥維克與萊特創造了一百八十九種不重複的特徵組合。我們只有四種。憑藉這種簡單的設計,我們不僅能衡量微笑,還能衡量眉型對「值得信任」印象的影響。更有甚者, 我們可以衡量兩者加乘的影響。

讓我們從火柴人臉開始,因為比較簡單,而且已有研究者拿這種臉做過實驗了。來看看圖4.5簡化成四種臉部特徵組合的四張臉。

圖4.5:調整火柴人臉,讓它們有不同的眉型與嘴型。有些眉毛與嘴巴的組合會對印象造成驚人的效果。你能挑出「狡詐」的臉嗎?
 
臉上不帶微笑時,不同眉毛會讓兩張臉看起來不一樣。左上角的臉看起來難過,右上角的臉看起來生氣。這並非認知錯覺,因為當我們表達這些情緒時,眉毛與嘴確實是這樣動的。一旦我們加進笑臉,「難過」眉的臉馬上變得快樂、真摯又值得信任;但我們對「生氣」眉的微笑臉就很難有同樣感受。在一項針對火柴人臉情緒意涵的早期研究中,研究人員認為最適合這張臉的標籤是「狡詐」,感覺與值得信任不太相搭。我們一開始「發現」微笑會增加臉的值得信任程度, 但請注意這個「結果」如何修正我們原先的發現。值得信任程度端視你在笑臉上看到什麼臉部特徵組合。來看看我們的眉型與微笑組合在比較寫實的臉上會有什麼表現(圖4.6)。

圖4.6:調整出不同眉型與嘴型的臉。有些眉毛與嘴巴的組合會對印象造成驚人的效果你能挑出「狡詐」的臉嗎?

你很容易就能看出最「狡詐」型的人是誰。驚悚片裡的陰險角色就是長這種臉。這種印象由對立的特徵組合—「快樂」嘴和「生氣」眉—創造出來,彷彿臉同時表現兩種情緒。但我們不覺得這張臉奇怪或反常,我們馬上就為這張臉賦予有意義的特性,例如「不值得信任」。

書 名|《顏值:從第一印象到刻板印象,臉孔社交價值的科學解密》
作 者|亞歷山大・托多洛夫(Alexander Todorov)
譯 者|馮奕達
出版社|鷹出版
出版日|2021 年5 月5 日

我們眼見他人臉孔的那一瞬間,腦中便生成了對此人的想法,而這轉瞬之間的判斷,便預示了所有之後的重要決定。例如貌似能幹的政治人物,勝選的機會更大。我們難以抗拒以面相判斷人的性格,如此判斷卻又經常失準。在絕大多數的情境中,你我若是忽略對方的容貌,做出的推測通常會更加準確。那麼,第一印象為何會廣泛被人所信?它存在的目的又是甚麼?亞歷山大‧托多洛夫是當今此一領域首屈一指的研究者,他在闡述現代科學對於第一印象的研究故事之際,也回答了這些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