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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15整體大於個別的總和 物理學家福立克與凝態物理的日常魔法 520 期

Author 作者 張慈媛/本刊編輯

▲ 來自布里斯托大學的福立克來臺分享凝態物理的奧祕。(貓頭鷹出版社)

「讓我們從一個故事場景開始,請想像自己正在冰冷潮濕的山洞裡攀爬前行。山洞很黑,於是你掏出一塊晶石,說個咒語,晶石發光,你因此看清了山洞裡的青苔、石頭、前面的路。如果你做得到,你應該是個魔法師吧。」

上(3)月7日英國布里斯托大學(University of Bristol)物理學家福立克(Felix Flicker)來臺,介紹凝態物理與晶體研究,福立克的著作《凝態物理》(The Magick of Matter: Crystals, Chaos and the Wizardry of Physics)中文版於去(2024)年問世。書名乍看之下頗為硬派,但如同原文標題,福立克表示,凝態物理其實就像魔法一樣迷人,是我們每天都在施展的小小魔法。


凝態物理不為人知 原因是實用與常見

演講開始於一段帶有奇幻色彩的故事,福立克身穿棕色T恤、紅色格紋襯衫與牛仔褲,與俐落穿著形成反差的是豪放的及肩長髮與口字鬍,然而這身形象又與他的演講主題極為呼應:就像物理學是當代的魔法,他也像極了一位融入現代的瀟灑巫師。福立克表示,開場前他特別觀察了環境,會場天花板設置的是發光二極體(light-emitting diode, LED),而我們就像故事裡的魔法師,輕碰一下,就讓晶石發亮。「聽到這裡大家會不會很失望,心想『這不就跟打開手電筒一樣?』可是請各位想想,如果我們按一下,燈就會亮,這難道不是一種魔法?這個魔法叫做物理,是一種名為凝態物理的魔法。」

接著福立克幽默地表示,通常講到這裡,他會問問觀眾是否聽過「凝態物理」,不過他稍早便聽說,他的書中文版正是叫《凝態物理》。「但有誰在更之前就聽過?」此時約一半的聽眾舉手,「蠻厲害的。通常我隨便問,大部分人都沒聽過。可是大家都聽過弦理論、天文學。事實上凝態物理是最多物理學家投入的領域,為什麼反而沒什麼人知道凝態物理?」福立克點出關鍵:「我認為原因有兩個,實用與熟悉。」

當我們仰望暗夜星空,會因為它陌生、遙遠而感受到一股不可思議的神祕與魔幻,自然而然地相信它具有魔力,但凝態物理──探究物體不同狀態之間的轉換,以及電子、原子等量子力學相關原理,研究的是人們熟悉的世界,而且早已開始務實發展應用層面的技術。這些都讓人們對凝態物理失去興奮感,乍聽之下,魅力好像不如黑洞、天文物理等深邃無邊的領域。然而福立克提醒,務實往往是物理學發展的最終目標。「多數物理學研究到最後都會很實用,例如黑洞研究未來可能會演變成大家熟悉的科技,只是也許得花50年以上。而凝態物理可以在更短的時間內變得很實用。例如LED燈,50年前可能沒這種技術,我家小時候燈泡是白熾燈,一顆要使用100瓦的電力,現在同樣的光一顆只要兩瓦的LED,是50倍的節能。」

再說,魔法為什麼不能是實用的呢?「對我來說,務實與熟悉當然可以是一種魔法,只不過它是比較內斂的魔法。大家所熟悉的魔法師,就像哈利波特(Harry Potter)、甘道夫(Gandalf),他們也並不總是施展撼動宇宙、重寫法則的魔法,他們做的是都一些小而實用的魔法,用來幫助所有的人。」凝態物理就是這種微小、柔軟、內斂的魔法。


從凝結體進入的晶體結構

接著福立克從凝結體開始,切入凝態物理與晶體的研究介紹。關於晶體,最要的概念是「整體不等於個別的總和,整體將大於個別的總和」。以水為例,當水是氣體時,水分子可以在空氣中自由移動;一旦它變成液體,就綁在一起了,特性變得完全不同,例如水滴會有表面張力;當它轉變為固體,又會是更難分開的物質。又例如鉍(Bismuth, Bi),有著階梯般的形狀,表面閃爍虹彩光澤,但卻未經任何上色或精密加工,而是在自然界中就如此生長。方解石(calcite)也是無需經過切割,自然就形成平穩光滑的表面。說到這裡,福立克把手中的方解石傳給臺下聽眾,邀請大家看看光線透過方解石後將會發生什麼事。「大家把方解石放在書上看看,書上的字會變成兩排。而且旋轉的時候會看到雙重字的意象,其中一種繞著另一種在跳舞。」


▲ 鉍的外型特殊,表面有虹彩光澤。(Adobe Stock)

▲ 透過方解石觀看書封文字,文字會出現疊影。(張慈媛拍攝)

為什麼晶體表面平滑?字為什麼變成兩排?這要從原子的個別尺度談起。17世紀時,天文學家克卜勒(Johannes Kepler)曾嘗試從原子排列的角度解釋六角雪花、蜂巢等自然界中的六角型對稱構造。儘管這個假說有些錯誤,因為雪花並非原子般的球體,而是水分子,但晶體對稱性來自原子排列的想法在20世紀X光繞射(X-ray diffractometer, XRD)等技術出現後,被證明是正確的。

然而福立克所展示的圖片不只呈現了原子的規律排列,這些原子看起來還有點模糊。「為什麼照片看起來很糊?因為量子世界和我們的世界不同,在量子世界裡面你不能說有什麼事情一定會發生,只有發生的機率、可能性。做實驗的時候我們可能會說,用一樣的設置去做,就會有一樣的結果,但量子世界裡面這是錯的。只能說可能會發生、機率是多少,而且發生的方式是隨機的。因此這種不確定性形成了影像的模糊。」

就像透過方解石所觀看到的文字疊影,「大家不一定要相信我說的話,也可以看看手邊的方解石,會看到同樣的現象。你可以想像光束分散成兩條,就會變成你眼中的雙重文字。在量子世界裡面我們會把事情追到最小的單元,把光想像成最小的單位,也就是光子。所以在粒子世界,方解石裡面發生什麼?把光子射到方解石裡面,它可能往上、也可能往下,若做實驗,用一模一樣的設置去做,可能第一次往上、第二次往下。」此外,電子也是以機率的方式呈現,若轉化為圖,會形成漣漪般的圖像。福立克說,透過這樣的觀察可以得出一個簡單結論:「這跟我們的世界不一樣,是機率的世界。」


赫伯特鐵礦與量子電腦的未來

最後福立克以他正在研究的礦物為演講收尾。這種礦物將有機會成為量子電腦的核心材料,稱為赫伯特鐵礦(Herbertsmithite)。在1950年代,一臺電腦約有一間房間大,因為人們需要把電腦的個別單元組裝起來,極占空間;然而今日已經不必這麼費工夫。「因為我們了解半導體在量子的結構。」福立克也展示了對臺灣極為重要、可能是21世紀最重要的晶體——矽(silicon, Si),並簡單解釋,理解矽在原子世界的尺度,是今日能夠將電腦體積縮小的重要關鍵。未來量子電腦的製造若要再突破,也許同樣需要仰賴晶體研究。

「較於傳統電腦,量子電腦可以無限加快。」由於量子電腦所使用的量子位元也是屬於疊加狀態,相較以位元為單位的傳統電腦一次只能處理一個運算方案,量子位元可以同時處於零與一,因此運算能力呈指數增加,效能將遠高於傳統電腦。「假如我們有量子電腦,我們可以做到很多現在做不到的事情,像是敘述分子、預測分子的行為。這對我們生活會有很大的影響,但我們目前沒有量子電腦。」至於原因,就和50年代傳統電腦的困境如出一轍,「現在一臺量子電腦和房間一樣大。因為我們必須把各種單元組成量子電腦。」

目前福立克正在思考,赫伯特鐵礦是否能像矽使電腦變得普及般,讓科學家以更簡單的方式打造量子電腦。從原子尺度來看,赫伯特鐵礦的規律稱為籠格晶紋,是傳統的日式籠目紋(kagome),原子則位於紋路交會處,並且有自旋現象,可能會朝向不同方向。「在三角形中,其中兩顆原子分別想往上與往下,另一顆原子不知道要往哪;但這是量子磁場,所以它不一定要選上或下,可以同時做兩件事。這是一個量子疊加的世界,它可以同時向上或向下。」因此這並不是向上或向下的二分法,而是一種更為複雜的糾纏狀態,可以透過測量得知;在測量之前,這樣的狀態就不存在。「這也是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提出的量子糾纏狀態。」福立克說道。

「原子為什麼選擇這個狀態而不是另一個?答案是它們不需要選,而是可以同時是所有的狀態。同時採取所有規律的形式,這就是疊加。所以原子可以採取所有的樣態,而且是同時發生的。更奇怪的是如果回到剛才狀態,把原本配對的、一個向上一個向下的自旋拆開,它們又會變成個別粒子,行為就像個別的電子,有個別的自旋,但又和電荷不一樣。電子有負的電荷,這些個別的粒子沒有,在標準的典型物理中不這不存在,就像只有N極而沒有S極;這只有在特別的材質中才會存在。而赫伯特鐵礦就是其中一種。」

說到這裡,福立克表演了一種古老的魔術──或者說笑話,他凹起右手大拇指,左手用力一拔。「我可以騙大家我的手指斷了,然而其實並沒有。為什麼我能做到這個魔術?因為我有兩隻大拇指。」他解釋,「這只有在電子很多的時候能夠做到,把電子折成兩半,讓它看起來像這樣。」福立克再次做了折斷手指的動作。


▲ 福立克展示折斷大拇指的把戲,說明赫伯特鐵礦的特殊性質。(貓頭鷹出版社)

「而這也是一個整體大於個別總和的例子。同時這也是以前從沒發現過的物質狀態,只在特定狀態下存在。它也是我的書名,物質的魔法(the magick of matter)。」福立克接著說,「我真的很希望大家聽完後能夠同意我說的,它可以既實用、又熟悉,同時充滿魔力。」


跨國際的學術交流

演講結束後,清華大學物理學系特聘教授林秀豪與福立克展開交流。林秀豪表示自己過去正是在研究量子疊加態,研究方向雖與福立克不同,但概念本身一模一樣。因此他很感動,也很好奇未來這些理論能帶來哪些新東西?


▲ 演講結束後,在口譯員(左)協助下,福立克(中)與林秀豪(右)展開精采對談。(貓頭鷹出版社)

福立克回應,確實許多理論本來就知道,但困難之處在於,要如何用實驗證明?例如他目前遇到的難題是,礦物冷卻到一定溫度後會出現雜質訊號,因此反而偵測不到量子自旋液體(quantum spin liquid, QSL)的訊號。不過後來他們也發現,其實不需把雜質當成破壞者,可以反過來透過雜質測量QSL的性質,觀測晶體磁性的改變;由於發現了預期外的訊號,因此可以知道那就是來自QSL。此外,出於量子糾纏特性,它的本質是失序的,因此很難控制。這就像是如果你有一臺很強大、不受控的量子電腦,是派不上用場的。但反過來說,若能夠輕易控制,也會令人擔心。

聊起失序,林秀豪提到自己接觸神經領域時,曾發現學界也一度認為神經是失序的,因此不知道該怎麼研究。他請教福立克,目前有哪些工具或材料能夠用來處理QSL?福立克則分享他目前專注的準晶格研究就是一種維度更高的晶體,但從三維、數學的角度看待也處於失序與有序之間,非常有趣。

對談後是聽眾提問環節,有讀者提到,由於福立克在書中提到湧現(emergence),是否有可能時空也是一種湧現呢?也有聽眾表示擁有籠目紋、磁性與自旋現象的晶體不只赫伯特鐵礦一種,赫伯特鐵礦的特殊性是什麼?既然目前雜質會有所干擾,將礦物純化是否將會是未來目標?福立克與林秀豪各自針對提問給出許多豐富回饋與補充。

活動結束後福立克替讀者簽書,也不吝與大家合影、交流,參加演講的聽眾年齡層廣泛從年輕學生到白髮長者,從物理學子到已在專業領域耕耘多年的老手,互動中福立克始終面帶笑容。這再次令人想起他反覆強調的觀點,魔法未必總是神祕晦澀、遙不可及,它可以既務實又熟悉,日常中隨處可見,而且依舊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