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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12基因 660 期

Author 作者 李潔珂(Jessica J. Lee)

我桌上擺著種子,開始著手整理起歐洲作物資料庫,探索早期種子採集是如何受到記錄、維護與分享。負責率領團隊的研究人員是海倫.安.柯利(Helen  Anne Curry),她要我蒐集一九七○年代、一九八○年代、一九九○年代與二○○○年代作物保育者的敘述,於是我讀著各機構報告的掃描文件,那些文件呼籲要改善植物基因資源的保存與統整。我也讀到人們對於資源分享的努力,以及蒐集各種大麥、豆子、蔥屬與核果的資料庫有標準化的必要。

我在研究這些早期資料庫時,發現有一段時間,研究者對全球植物的生物多樣性消失十分擔憂。雖然在二十世紀中期「綠色革命」發生之際,植物育種者培育、改善並標準化作物的品種,但伴隨而來的農業工業化,卻讓人擔憂更廣泛的植物多樣性可能消失。再加上擔心冷戰的殺傷力,於是在一九六○與七○年代,國際間採集、記錄與安全儲存世界基因遺產的努力便主導著保育活動。人們蒐集大量的種子,但是這些種子通常會以不一致的方式受到儲存或記錄,複本往往沒有經過檢查確認。提升種子銀行處理過程的流暢度勢在必行,這樣蒐藏品才能更實際幫助那些想取得植物基因多樣性資料的植物育種者。海倫告訴我,遺傳物質是全球遺產的一部分,而改進種子銀行的運作,同樣也是照料這些遺傳物質所不可或缺的一步。

如今,種子銀行的理想和早期蒐藏的邏輯大不相同。世界上有一千七百座種子銀行——有些規模較小,蒐藏的是當地的種子,也有規模宏大、技術完善的複合機構,負責妥善保護地球的基因多樣性。這些種子銀行被重新塑造成地下保險庫,但還是會令人想起冷戰時期的恐慌;邱園位於韋克赫斯特(Wakehurst)的千年種子銀行就設在地下碉堡中,可避免轟炸、洪水與輻射的傷害。此處蒐藏品的基因多樣性傲視全球:幾乎所有英國原生植物的種子這裡都有,還有來自其他九十七國的種子。斯瓦巴群島是位於北極圈內的島嶼,而成立於此地的斯瓦巴全球種子庫(Svalbard Global Seed Vault)自詡為「全球糧食供應的終極保單」,鑿入隆雅市(Longyearben)的永凍土中。這裡蒐集了世界各地種子銀行蒐藏品的副本,數量數都數不清,而海倫告訴我,這是「備份中的備份。」種子銀行是為了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而存在,但其存在依然和二十世紀的特性有深深的關連。

若不考量帝國主義的背景,則不可能了解這些種子銀行。之所以建造千年種子銀行,是國家面臨自己的帝國勢力衰退使然。在這次工作過程中,我偶然找到珊.查可(Xan Chacko)這個人,她仔細研究過邱園種子銀行的做法。查可主張,建立冷儲種子銀行是以保育的架構,重新包裝長久以來從過去殖民地榨取栽種物與種子的行為。如果要了解千年種子銀行,就需要知道其出現的脈絡為何。

種子銀行的概念首度提出時,政府起初對於是否要提供經費給這麼大的機構,態度有所保留。這筆經費會非常龐大,而此舉背後的意識型態也尚不清楚。不過,查可主張,建立種子銀行向來與國族的關係相連: 後來荷蘭榆樹病(Dutch elm diseas) 擴散到英國,毀損英國珍視的地景之美,很快突顯出保護本土植物的必要性,於是這個計畫就通過了。二○○○年啟用後,種子銀行以新千禧年命名,可視為和皇家植物園的歷史遺產有所對比——邱園皇家植物園是一七五九年啟用,為殖民當局管理大自然的起點。在帝國的全盛期,英國掌握全世界四分之一的領土。如今,全世界植物的種子當中,有超過百分之十千年種子銀行都有蒐藏。

種子銀行並非隨隨便便就達到這種規模。是否要蒐藏某一種種子,會受到種子對於冷儲的耐受度、氣候變遷下的脆弱程度、稀有程度——以及最重要的——對人類有多少利用價值所影響。我們不會為我們不重視的東西保險;不過,決定什麼東西值得保存與否的判準,會和我們在哪裡評估,以及評估的時間點有深刻的連結。

我開始研究歐洲作物資料庫時,對於種子銀行的認知頂多是對其所執行的工作很著迷:這是個保育空間、是會好好照顧植物的空間。我對種子銀行這種概念興致很高——因為從中衍生出保育的承諾。不過我看到的用語,卻要我以不同方式思考,而且是抽象化思考。在種子銀行的語言中,這裡儲存的並不是植物,而是其潛力:不是種子,而是「種原」(germplasm),也就是以遺傳可能性來看待種子。種子銀行裡的種子成為「種原蒐集份」(accession),就和檔案庫的檔案一樣。為了要能抽象地發揮功用,每個蒐藏處都需要標準化的系統來管理蒐集份:標示日期、地點、名稱與描述。種子蒐集地的確切條件很難轉化成文字——或許是一處谷地,有某一種泥土,由某種群體看顧。把種子儲存到末日種子庫(Doomsday Vault,斯瓦巴種子銀行有時遭此戲稱),就是把遺傳物質抽象化,脫離當初物種誕生的特定生活世界,使之變成但願永遠別派上用場的蒐集份。

雖然我們頻頻從種子的環境中提取種子,但它依然是過往植物的物質殘餘。它蘊含著在被採集之前的氣候紀錄,說明種子如何回應乾旱、大火與洪澇。移地(ex situ)蒐藏種子(也就是把種子蒐藏到原生環境以外的地方)的批評者指出,把種子移出原本可依照氣候變遷來演化的地方,會導致蒐藏的種子在變遷的世界中變得更無用武之地。即使蒐藏了種子,但這樣的種子就不是過往的穩定紀錄:由於生長發育的機會消退,偶爾必須發育成會開花、結出種子植物,這樣那些種子才能重新採收,再度蒐藏。柯利寫道:這裡會變成「蒐藏複製品,而不是原原本本種子的倉庫。」複製品未必和原來的植物一模一樣。


書 名|
《離散的植物:原生、外來、入侵……環境歷史學家體察植物界的傳播與擴散,探尋邊界、家、遷移及歸屬的意義》
作 者|李潔珂(Jessica J. Lee)
譯 者|│呂奕欣
出版社|臉譜出版 
出版日期|2024 年9 月